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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把我碾碎,但不能使我屈服”——《隐于书后》与勃朗特三姐妹


    
    在英国文学史上,勃朗特三姐妹如同“三日当空”,照亮了彼时几乎被男性作家垄断的文学天空。夏洛蒂、艾米丽、安妮三人,虽然有着不同的性格和文学特征,然而短暂的生命和丰厚的文学成就,使她们长久以来一直被神秘、争议和好奇所环绕。一个平凡的牧师家庭,一段离群索居的生活,何以造就了如此闪耀的文学形象?在夏洛蒂·勃朗特200周年诞辰之际,英国BBC公司制作出品了影片《隐于书后》,穿越时空地再现与还原了这个传奇家族三姐妹的文学历程和人生轨迹。
    很难说清楚,上帝对于勃朗特一家究竟是垂爱还是不公。影片从勃朗特三姐妹以及她们的弟弟勃兰威尔儿时的玩闹开始演起,从一开始就奠定了整部影片粗粝压抑的氛围。这场少年的游戏让人看到,耽于幻想、激情澎湃已逐渐在姐弟四人幼小的生命中生根发芽。19世纪的英国,偏远的小城、传统的家庭,老勃朗特将自己几乎所有的人生期待都寄予了小儿子勃兰威尔,而这个在绘画领域颇有天赋的年轻人却无尽地挥霍着自己的才华和青春,最终将生命葬送在酗酒、嗜赌以及与有夫之妇的不伦之恋中。母亲早逝,父亲一天天走向衰老,唯一的弟弟冥顽固执,难堪大任。在这段家庭关系中,勃朗特三姐妹一方面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另一方面,如同那个时代所有的女性一样,她们是被忽视和被边缘的,这种处境反而让她们获得了更多的自由和宽容。
    契诃夫的戏剧《三姊妹》中,生活在“外省”的姐妹三人不断地憧憬和念叨着“到莫斯科去”。勃朗特姐妹的命运与之何其相似,对写作最有热情也最有野心的夏洛蒂在看过两个妹妹的作品之后,经过百般说服,最终决定以化名的方式自费出版她们的作品。艾米丽的《呼啸山庄》和安妮的《艾格尼斯·格雷》最早面世,夏洛蒂的《家庭教师》却遭到拒绝,然而由此扩展写成的《简·爱》在不久之后顺利出版,并且收获了更多的关注和赞赏。与契诃夫剧中的三姐妹相比,勃朗特们是勇敢的,也是幸运的。《简·爱》发表之后,因为出版社的欺诈行为,夏洛蒂和安妮踏上了前往伦敦的旅程。在这里,她们真正意识到《简·爱》正在经历如何热烈的追捧——“整个伦敦文学界,整个伦敦都会不遗余力地想跟科勒·贝尔(《简·爱》初版时夏洛蒂使用的笔名)共度哪怕一分钟的”。勃兰威尔的沉沦让父亲痛苦不堪的时候,姐妹三人终于将她们写作的秘密和盘托出,一定程度上慰藉了迟暮之年的父亲。
    如同所有的爱情关系中,“爱得深沉”的那个人更能体味其中的甜蜜和痛楚一样,那些人生路上所谓的“失败者”身上,却常常孕育着更丰富的故事性和戏剧感。影片的主旨虽然是讲述勃朗特三姐妹的文学之路,然而有意无意间,勃兰威尔的失意和潦倒反而成了整部影片最具张力的环节之一。勃兰威尔是典型的潦倒艺术家,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他的失败成就了姐姐们的成功,如果不是被这个家族寄予了过高的期望,勃兰威尔也许不至于因过大的压力而走向崩溃;如果不是那个时代女性处境的卑微,三姐妹也许不会得到如此宽松和充裕的阅读时间、书写环境。勃兰威尔成了他的姐姐们的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另一种选择、另一种处境和另一种人生。
    勃兰威尔的死对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来说仿佛是一种解脱,然而正如夏洛蒂在其书简集中所说的:“过失与罪恶都已遗忘,剩下来的是怜悯和悲伤盘踞了心头与记忆……”三姐妹之所以选择“隐于书后”,除了显而易见的社会历史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如同剧中艾米丽所说,是为了对她们唯一的弟弟勃兰威尔进行隐瞒,她们不愿让本已颓废绝望的他知道,不起眼的姐姐们竟然完成了自己一直梦想去做却再也不可能完成的事。命运不曾放过任何一个人。在接下来的一年中,艾米丽和安妮相继辞世。不久之后,已怀有身孕的夏洛蒂同样英年早逝。影片在勃兰威尔的葬礼之后戛然而止,仿佛偏执而短命的勃兰威尔某种意义上决定了这个家庭的命运。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家族为英国文学留下了不朽的精神遗产,然而对于身在其中的家人来说,留给他们的也许只是难以为外人道的伤痛与绝望。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文学的天堂,它应该是什么样子?是“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蹉跎与折辱,还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在英国、在整个文学史中,勃朗特三姐妹曾经居住、成长的小村庄霍沃斯(Haworth)应当是值得反复观看的一种存在。《呼啸山庄》一开头就写出了那种令人震颤的景象:“这儿可真是一个美丽的乡间!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相信我竟能找到这样一个能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绝的地方,一个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影片多次出现三姐妹走向荒原,在一望无际的天地间讨论文学与人生的场景。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没有姐妹三人的彼此促进、彼此帮助、彼此鼓励,不管是夏洛蒂、艾米丽还是安妮,应该都不会创造出如此伟大的文学成就。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脱离彼此而存在,她们相互影响、共同成长,最终作为一个整体,在英国文学和世界文学史上被人们永远铭记。
    影片最后展示了现存的勃朗特故居和勃朗特博物馆中熙熙攘攘的游人。这个曾经人迹罕至的小镇如今已经成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英国文学爱好者的朝圣之地。这里四处遍布着勃朗特姐妹的足迹:小镇的最高处是勃朗特家族博物馆,也就是勃朗特家族的故居。故居外紧邻的教堂,是勃朗特姐妹的父亲担任牧师的地方,夏洛蒂·勃朗特和艾米丽·勃朗特就是葬在这个教堂里。教堂外几步路就是当地最古老的黑牛酒吧(BLACK BULL),也是勃兰威尔在他短暂的人生中常常造访、并最终摧毁了他的地方。沿着石墙夹道的绿茵小路再走不远,可以看到一所废弃在山顶的房屋,那就是呼啸山庄的原型。用最耐心而细致的步伐走过这些地点,也不过是一两小时的时间——而这,竟然就是勃朗特姐妹生活的全部内容。
    伍尔夫的读书笔记中,在评价夏洛蒂·勃朗特时曾将她与哈代视为拥有“个性的力量”和“狭窄的眼界”的那类作家,“凡是以自我为中心、受自我所限制的作家都有一种为那些气量宽宏、胸怀宽广的作家所不具备的力量。他们所感受到的印象都是在他们那狭窄的四堵墙里稠密地累积起来,并牢牢地打上了戳记的。他们的心灵所产生的一切无不带着他们自己的特征。他们很少从别的作家那里学习什么,即使采取一点儿什么,也消化不了”。的确,勃朗特姐妹的作品有一种简单而直接的力量,她们作品的力量更多地来自那种充满抒情色彩的诗意和敏锐,而非其思想洞见的深刻性、独特性。这样的特点或许正源自她们有限生命中日复一日的单调和挣扎——从餐桌到旷野,幽闭的环境、枯燥的生活和来自那个时代女性特有的矛盾心理,让痛苦、自闭、多思充斥在她们的生命中,也因此溢满了她们笔下的故事。
    很难想象,如果不是霍沃斯一望无际的荒原和凛冽的寒风、不期而至的阴雨绵绵,还会不会有那个充满了硬石与诡谲气氛的呼啸山庄?如果让她们生活在遍地机遇的伦敦、山清水秀的湖区,抑或是群贤毕至的约克,世界文学殿堂中是否还会有一个永远不惧世俗的、叛逆的、矢志不渝的简·爱?霍沃斯的山水和荒原上呼啸的疾风确乎培养了她们坚毅的个性,让她们的骨子里有一种骄傲和刚硬。如同安妮·勃朗特在《艾格尼斯·格雷》中借主人公之口说的那句话,“他们可以把我碾碎,但不能使我屈服”。200多年过去了,这三位曾经以特殊的方式发出自己声音的姐妹,最终站在了自己作品的前面,她们再也不需要“隐于书后”,而是成为了与自己的作品一样重要和伟大的形象,让后来人解读、猜测,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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