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朵金 戏剧《兄弟姐妹》的结尾有一封意味深长的签名请愿信。农庄主席卢卡什私自发放黑麦,救助了全村人,而当他因此被逮捕的时候,谁也不愿为将获10年监刑的卢卡什签字。征集签名四处碰壁的米什卡含泪仰天长叹,大幕肃然关上,给每一个观众留下了一张惊心动魄的考卷——在良知和羞辱中你选择站在哪一边?你会义无反顾去签字吗?你准备为这个签字付出代价了吗?这是导演列夫·朵金通过6小时的舞台表演抛给时代的诘问。 戏剧开场,满台村妇们为了迎接丈夫,冲向码头向远处的船拼命招手欢呼,顷刻间希望被忧愁遮盖。迎接这一场空茫相逢的,是鸟群的辽远悲鸣和凄恻萧索的冬日残阳。戏剧改编自前苏联作家阿伯拉莫夫小说四部曲《普利亚斯琳一家》,背景设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苏联集体农庄。全村60个男人在战争中几乎全体一去不归,人们在擦去眼泪后还必须接受强制性的伐木任务、无止境的公粮上交、搜刮尽所有积蓄购买国债。但是惨痛的牺牲并没有换来新生活,村民们在遥遥无期的困苦绝望中无法喘息…… 我见过朵金在研讨会上的机敏犀利,也近距离感受过朵金指挥交响乐般的排练,领悟到这位导演的卓越成就绝不是空穴来风。在他极其富有能量的肢体表现力和语言反应能力之外,更重要的是朵金作为导演对每一个人物的爱之弥深,对社会与人性深刻的洞察以及宏大丰沛的想象力。 《兄弟姐妹》的舞台造型具有列宾画风一般的斑斓铺陈,构图均衡,光调讲究,所有调度布局层次分明,氛围的营造收放自如,场面的转合紧凑干净,一张白桦树连接的木墙分割出乡间和人物心理的所有空间。长焦镜头下看舞台的每一帧画面,会发现整个舞台的信息量惊人,令人目不暇接:斜视的觊觎、大张嘴巴的呐喊、掩饰的苦笑、紧绷的肌肉、耷拉的裙角、幽暗的侧影轮廓……细节无声,故事中的故事杂沓支离,像争相显露调性的嘤嘤嗡嗡的合唱,又如浪花滚滚的大河逶迤蜿蜒。 我们早已经发锈的所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方法——那个还没学到手就丢弃的残缺古董,在朵金的戏剧中就是容光焕发的创造力。32年常演不衰的魅力在于,裙裾飞扬的矫健舞姿之间,微醺的恣肆不羁让人悲从中来。村妇们为失去丈夫儿子哭号哀叹的泪水还未抹去,野性豪迈的歌声就已经喷薄而出,踢踏舞步热力四射满台铿锵。朵金戏剧中的演员善于精准地抓取到从悲伤突转到狂欢歌舞的转换节奏。酣畅淋漓却能够骤然突转的分寸,犹如翱翔云端的飞机做垂直的跌宕翻滚,显示出豁达顽强的俄罗斯民族性格。 朵金的彩排,毋宁说是一次单元集成训练,是演员和导演无止境的征程。天津大剧院院长钱程初次选戏时惊叹:“如同死过一次”。妹妹丽玆卡见到哥哥米什卡拿出的花布,一声惊叫喜极而泣,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丽兹卡被哥哥奚落不长个子,甩着手臂说自己力气大,浸透着劳作挣扎的苦涩……轻松的肢体动作看不出纰漏,每一次女演员的眼泪都分秒不差,犹如打开的自来水,却被朵金精雕细刻地叫停超过8次。一遍遍重复之后,演员原本略显僵硬的肢体开始被灌注进自信和灵动,一次比一次自由挥洒出生活积淀的情趣。神奇的表演关系是基于对导演坚实的信任而构成,这样的信念和打磨何时才能在中国的排练场出现? 这场彩排让媒体惊呼朵金的剧场是4D的。观众走道上,儿童演员光着稚嫩的小脚丫跑过,残疾退伍兵瘸着腿的沉重蹦跳;米什卡和伐木队混着汗水雪水扛到台上的干草,男人在桑拿室拿树枝拍打身体,剧场飘起青草的苦味……这是一场排练还是全方位的大力搏杀?场灯大亮,朵金不惜拖着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身体去打开演员能量的闸门……每一个角色对朵金来说都是一首昂扬的生命礼赞。 在陌生的巡演城市,朵金会邀请当地出租司机、保洁员或者其他底层民众走进剧场,演出后,耐心倾听他们的故事。朵金身上保持着对芸芸众生的尊重,这和他作品中对人道主义的关注不谋而合。戏剧《兄弟姐妹》饱含对人性的尊重,通过冷静审视集体农庄中的官僚主义和教条主义,以心灵剧场的形式向历史凝望。当安菲萨诘问着:为什么我们要彼此伤害,破坏自己的生活?朵金把戏剧视为现实生活的对立面,重新把人们引回同情。认为《兄弟姐妹》过时的人,总是习惯安稳舒适地遗忘历史、割裂过去、推诿体制局限。在人们关心着获得最大既得利益的时代,还有多少人具有审视历史的责任和良知?朵金曾说:“我们总是认为——大的悲剧,都是在过去发生的。可怕之处在于,重大的悲剧还在前面等着我们,应该对过去的有所反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因为人类,取决于每一个人。大幕闭合,面对这封签名信,朵金郑重签上了名字,环顾座无虚席的观众席,还有谁能签上尊名大姓呢?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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