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实际没有勇气去直面人的困境和文明演化中可能到来的裂变。它只能任由“感伤主义”侵蚀灵魂,精致的美学制造了一种安全的“时尚趣味”。 《银翼杀手2049》 是一部精致的电影,看之前,我被灌输了各种“注意事项”,诸如这部电影必须看2D/IMAX的放映版本、听原版英文对白才能体验它的好来。对于此类“附加条款”,我个人的态度是很冷淡的,如果一部电影的“优秀品质”需要如此呵护,这也太脆弱了。美得如此小心翼翼,这个创作者一定是劲使大了的状态,或者说还是把“面子上的趣味”看得太重要了。看完之后,虽然觉得不至于糟糕,确实是看得出些滋味,但也只是略带况味而已。 暂且不论影片精致的视听,先说故事里的人物设置。影片的主要角色两两之间的关系构成一个矩阵,布局是工整对称的。在科幻大背景的设置下,一个“人造人”拥有和人类同等的生育功能,她生了一个孩子,这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是叙事的支点,戏剧的核心,以及全部悬疑的源头。围绕这个奇迹,四个男人和四个女人产生交集。其中,两个男主角是两代“银翼杀手”,两个男配角代表正邪两面,正义的一方为了保护“奇迹”,成为牺牲者,邪恶的一方则是制造合成人的大魔头。年轻的男主角、新一代的银翼杀手K身边有两个重要的女人,一个虚拟姑娘,一个合成人姑娘,两者的“合体”让K获得了“真实”。还有两个女配角,一个是为了维护真人世界“和平”的女警察,另一个是大魔头身边的女打手。这个人物关系布置,搭配精致。但是对立两派的矛盾焦点是“个体繁殖”的能力,这个设置就太过复古而显得孱弱了。以生殖能力为出发点来谈论“灵魂有无的重要性”?未免荒唐,自我觉醒的主题被血缘寻亲的伦理剧套路给伤害了。 《银翼杀手2049》 疲弱的全球票房证明,这是一部不被主流市场认可的作品/产品。可以想象,主流观众不能接受影片里每一次危机设置都出于心理层面的纠结,太文艺也太矫情。创作者一再再三地阐发“人物的心理阴影面积”,这不能构成戏剧的对抗性! 反观它的前作《银翼杀手》,如果延续前作的精神内核,《银翼杀手2049》 本可以讨论横亘在“人类”和“类人”两个族群之间的文明裂变,真正意义上的文明裂变将足以冲垮心理堤坝。而现下所谓的“忧郁美学”,不过是在一种文明的安全区间里伤春悲秋,不足以谈冲击和冲突。 人类要思考人工智能的“自我觉醒”,这固然可以把人工智能看成“人”的问题镜像或延续。但是我们也要明白,如果人工智能在“暗箱”中孕育了超越人类的文明,那么就如同当年智人和动物界分裂一样,文明有了“界”的分别。面对文明裂变的大命题,抑郁症式的感伤美学实在是隔靴搔痒的乡愁,由此生发的各种精致趣味就是孱弱的思辨能力的表现。 然后这电影剩下什么呢?剩下白茫茫一片雪景。雪花飘落在K的手心里。雪花覆盖了绝望的K。纷纷扬扬的雪花,成为关于“觉醒”的明白隐喻。雪景传递了一份抒情的感伤,电影最终的立意就是这份“感动”。故事的终局,那个由人造人生下的孩子———那个“奇迹”,被反抗者作为觉醒的证明保护在一个无菌的世界,她为自己制造了一场虚拟的大雪。剧情为她设置的处境,直观地说,来自对于保育早产儿的医学设施的模仿,但是把她的身份设定成一个“记忆制造师”,以及她所在的无菌舱被设计成水晶球的外观,这显然指向经典影片《公民凯恩》里男主角的水晶球。在这里,“记忆”被强调,记忆的能力变得如此重要,它成为又一个明确的隐喻,它被看作人类文明的关键,是“人类”和“类人”的终极分界线。而这条分界线最终被跨越了,一个合成人拥有了生殖能力,她的后代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进展到这里,这部电影显示了它吊诡的暧昧性,但是蜻蜓点水,戛然而止。 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暧昧场景也发生在雪天。在一个落雪的夜晚,女主角,一个没有实体的虚拟程序,找来一个合成人女孩,虚拟的人工智能姑娘恻隐地知道,K喜欢那个合成人女孩。她们合二为一,让同为合成人的K感受到“真实”:真实的触摸,真实的个体和个体之间发生关联。这个充满仪式感的风月之夜,一方面指向遮掩的情色和轻微的放纵,另一方面暗含着巨大的禁忌恐惧———作为人类的造物,人工智能和人造人都太过“为情感而生”,如果人类在造物的过程中无法彻底驱逐自身的情感,是不是因此造就了自己的掘墓人? 表述的暧昧是出于对主题的恐惧和回避。局促的感伤主义在电影里造就了一种霸权,看到上一代银翼杀手德卡逃逸到一座废弃小镇,年迈的他沉迷于猫王的老歌和威士忌,那一刻我清晰地体会到这部电影实际没有勇气去直面人的困境和文明演化中可能到来的裂变。它只能任由“感伤主义”侵蚀灵魂,精致的美学制造了一种安全的“时尚趣味”,它值得被讨论的仅限于摄影、视觉概念和音乐层面的“好品位”。 当我们谈论创作者的“风格”,这意味着一个创作者对于自身和世界关系的确认,这种确认将会沉淀成一套完整的修辞,传递出绝对的原创性能量。很遗憾,这样的“风格”在电影《银翼杀手2049》里是不存在的。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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