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移动版

首页 > 评论 > 作品评论 >

一路过滩,不回头—— 读《过滩》


    

我不认识别鸣,也不曾打探过,“别鸣”究竟是本名还是笔名;若是笔名,或有深意存焉。容我望文生义,别鸣——别一种啼鸣,那是不走寻常路的意思。作为一名作家,尤其是没被更多关注的作家,这算是一种不小的野心,却也是应该有的抱负。就我所读到的别鸣近年所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而言,如《涉江的青铜》《一念无明》《双桨》等,确实可以说,无论是语言、叙事,还是人物、题材,他已经形成了颇具辨识度的个性风格,蹚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的小说语言精短而坚实,绝无拖泥带水,一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叙事人的声音极为内敛,叙事随人物意识流动,仿若一位老灵魂,自由游走于前世与今生、今时与往日、记忆与现实之间。“惟楚有材”,作为湖北老乡,我尤其欣喜于别鸣小说中鲜明的地方色彩。在屈子故乡、峡江之畔,逐水而居的人们,有着这一方浓烈的地域性格,泼辣强悍,浪漫灵动,也现实世故。一如,他小说中的人物将屈原精神高蹈的“上下求索”加上了自己的注解:“峡江舵把子,数诗祖老爷,我信他老人家,要上下求索,求的甚,求名得名,索的甚,索利得利。”(《双桨》)然而,在“中华诗祖”铜像的阴影里,这方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命也终究难免着上了悲情的底色——“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的叹息隔空而来,如悠悠江水,绵绵不绝。曾经,峡江畔的兰矿人,有的在江上谋生计,有的在矿下讨生活,死亡如影随形,生命轻如鸿毛,生存却重如泰山。这里的人们在卑微却顽强的天长地久的日常生存里,也不断演绎着爱恨情仇的恩怨传奇,就如《涉江的青铜》中,诗祖铜像注视下的、铜像底座下埋藏着的那些生与死、罪与罚、情与义、恩与报的秘密。
    在别鸣的几篇小说中,暗含着一个相似的时空背景——因矿藏开掘而兴,因资源枯竭而衰的兰矿,最终因一项举世瞩目的水利工程而彻底消失于地平线。“几十年间活了一万多人的兰矿,如今就在江下一百多米。那里应该有大鱼出没,像矿工一样顶着矿灯,在深水里游进游出吧。”曾经的兰溪河变成了峡江的内河,曾经的兰矿人也汇入了广义的“三峡移民”大军,历史转身,人事变迁,是别鸣这一系列小说的背景与主题。时代大潮滚滚向前,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就连诗祖的铜像也要告别此地,迁入新县城新祠,“巨大青铜像随着大平板车渐行渐远”。然而若像东坡先生说云“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茫茫苍穹之下,水与月,“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别鸣借小说主人公在望着前方去路时的所见所感,表达了相似的宇宙意识:“路边崖下的兰溪河波澜不惊,看不出流动的痕迹,深绿河水倒映不出任何景物,没有树,没有人,没有日月,更没有星辰。”几年前发表的这篇不足万字的《涉江的青铜》,所展现出的叙事技巧与心理张力、思想情感的内敛与深沉,均予人深刻印象,可谓出手不凡。
    其短篇小说新作《过滩》同样是关于“峡江后代”“兰矿子弟”的故事。曾经的峡江岁月,随着十几年前的峡江居民搬迁而远逝,恍若隔世,流落到异乡打拼的兰矿子弟,则须直面生存的艰辛。“时代终究不同,自己谋生确实不易”,主人公魏畅在研究生毕业后经历了五次创业,经营网吧、做DM杂志、开房产中介、办苗瞄手游公司,无一例外都遭到失败;而租下桃李堂,开办苗妈妈少儿国学馆,开课没半月,便遭遇流感肆虐,无法继续。在家长们要求退款的轮番催逼下,他一面在家长微信群一人分饰两角地演出双簧戏,以博取家长们的同情,实施缓兵之计,一面打算躲回兰溪老家暂避风头,不料却被元旦节前的返乡车流堵在了去往高铁站的路上,不得已掉头。这便是魏畅此时此地身处的狼狈窘境。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为同系兰矿子弟的屈家羊肉馆小老板屈幂幂解了围,两人由此契机靠近。
    与薄脸皮、书生气的魏畅大不同,屈幂幂性格风风火火,身着大红皮草上衣,“如火烈鸟羽毛蓬张”,是人群中的“显眼包”。她蛮横斗狠、泼皮耍赖样样通。很早就因家庭变故离开兰矿外出闯社会的她显然有更多在底层挣扎求存的经验,于是在流感肆虐、加上连日冻雨和风雪的情势下敏锐嗅到了“商机”,转包了附近的生鲜店,借机抬高菜价,牟取高额利润,发灾难财,幻想着保底赚一百万,用这笔钱开全国连锁羊肉馆。而身陷困顿的魏畅被她抓差,没得商量便沦为她的免费劳力,为顾客送菜上门。
    这一晚,两人一起吃饭喝酒。在世生存已属不易,还要承受无妄天灾和各种变故,片刻的温存也是难得。“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可当屈幂幂又得意地谈起了她的生意经时,却被魏畅怼道:“都是没根没基的峡江后代,老家淹在江水下175米,魂都没地安放,你装什么精?”屈幂幂还嘴:“没根没基,更不能扯淡,过去矿区收入一般齐,兰矿子弟对钱没概念,等停产搬迁出来,吃了好多没钱的亏。”这段对话既道出了两个峡江后代、兰矿子弟生存观念的分歧,也揭开了两人的过往生命的创痛。并且,两人的创痛还是相关联的。多年前,屈父驾驶的汽渡遭遇坠江事故,追责索赔,屈父上吊自尽,屈家母女亦不知去向。“听说她妈后来病故异地,有人曾在东莞见过她。”多年后,江湖再见,早早便混迹社会、“遭了说不完的罪”的她,从当年“右颊红痣艳丽”的青春少女屈少莲,摇身一变为风尘世故的女老板屈幂幂。
    而在当年的坠江事故中不幸罹难的就有魏畅的女友苗佳宁。苗佳宁不仅是他深爱的女友,而且作为班长的她是因为特意选择了到他的老家做社会实践调查,才撞上事故,与几十个同学一起遇难。相对于死之易与轻的,却是生之难与重。作为幸存者、同学中唯一逃过事故的人,魏畅怀着巨大的负疚,沦陷在了过往而走不出。他答应为痛失爱女的苗妈妈养老送终,从而时常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所埋怨。他被孤苦伶仃的苗妈妈彻底套牢,不仅要时常化身苗佳宁给苗妈妈发微信,以提供情绪价值,还要一次一次接受苗妈妈的资助,创着他或许根本就不擅长的业,一次又一次地身陷泥淖——作为一名硕士研究生,他其实可以有更适合的人生选择,他应该也清楚苗妈妈对他的控制,而他却又为何心甘情愿?那是因为他知道,欠家长们的债,固然令其狼狈不堪,但总有还上的一天,而欠苗妈妈的心债,他却要用一生去偿还。
    作为小说标题,“过滩”是小说的重要意象和题眼。羊过江滩埋头吃草,碰到什么就吃什么。等吃到江边,该回头时,再回头。这是屈幂幂对“过滩羊吃碰头草”这句话的理解,也是她的行事逻辑;而小说中借魏畅母亲所讲,对这句话也提供了另一种解释:“羊过江滩不管什么草都会吃,过滩羊吃碰头草的意思,是它不会选择,埋头吃去,往往就会中毒,生病,死去。”这正反两面的解释,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要过滩的不仅是羊,也是人。如何渡过人生之滩?罹患流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苗妈妈,在医院中重新参悟了生死之道,她在给魏畅的信中表示“放下过往”,并引屈原《怀沙》结句:“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这是她与丧女的命运达成的和解,亦是与曾有所怨怼的魏畅达成的和解。那么魏畅呢?他是否也能放下过往,渡过生命的险滩急流?小说写道,魏畅在与屈幂幂争吵后给“苗佳宁”发微信说:“我遇见那个领江的女儿了,就是七年前暑假社调,客车掉落峡口江里,就是他爹开的汽渡。”这是巨大的生命郁结,耿耿于怀,难以解开。而在屈幂幂的自述中,2010年,大江蓄水175米,高峡平湖,航道自此大变,领江过时无用,她妈托人找关系,让她爹进兰溪渡口开汽渡。直到有一天,她爹的领江老师傅找上门兴师问罪,“用烟袋杆抽他,说峡江领江的本领,一百多年传了四代,断在我爹这一辈手里,对不起列祖列宗”。她爹陪师傅喝酒吃肉赔罪。如果这件事与轮渡事故之间有因果关联,那么,是否可以说,这是天地的不仁、历史的无情,加诸渺小个体身上所酿成的罪过?那么,作为凡俗肉身的个体是否能够真正理解与宽恕?
    或许,爱与仁慈终会迎来救赎。在小说结尾,领着已跑路的屈幂幂遗留下来的五只白山羊吃草觅食的“都市牧羊人”魏畅冲上热搜,获得家长们的纷纷点赞。同时,苗妈妈预告要亲自来授课,国学馆事业迎来转机。“苗妈妈讲古”的公众号内容适时更新,“羊,祥也……羊人为美,乃自足者的一派安详平和”等传统吉祥之言亦似有所指。而在另外的传说中,春天所诞生的第一批羔羊宣布春天战胜了冬季,生命战胜了死亡。“羊群如云朵般漫过去,埋头吃草一路过江滩,喝到江水,吹了江风,不回头。”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