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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载道”研究三问题


    
    刘锋杰
    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为开辟中国文学创作的新局面,“五四”文学的主倡者几乎一边倒地否定“文以载道”,以为受其影响的文学创作必然不畅。因而出现了一个矛盾现象:一方面,文论界持续百年地批判“文以载道”;另一方面,在文学史研究中那些受到批判的载道派作家又转身获得很高的地位。“文以载道”被误解为是一个功利主义观点。殊不知,它能成为中国文论的超级概念,若没有代表中国文学精神,哪来如此殊荣?必须纠正流行的误读,方可进入“文以载道”的概念奥府。
    其一,“文以载道”提出的不是“两项式”问题,而是“三项式”问题。持“两项式”的看法,总以为这个命题只处理“文”与“道”的关系,在创作之前,文是文,道是道,待到创作时,拿起“这个文”去载“那个道”。如果这“道”又是某个抽象观念,创作中出现概念化是不可避免的。这正是批判者反复批判的原因。实际上,“文以载道”包括三个问题,多出的这个“载”就是指创作主体。即使将“载”理解成“记载”,那也是有人在记载,这个记载的人既有自己的观点、情感、趣味,他在记载中必然体现自己的倾向性。这时候,再用“这个文”去记载“那个道”,也就带有主体情感。如此则“载”实为连接“道”与“文”的中介,它将“道”转换成“载”,再将“载”转换成“文”。“文”不是表现从外部搬来的陌生的“道”,而是自然地呈现经过主体体验过的亲切的“道”,这时候的“道”与其说是客体对象,不如说是主体体验。于是“载道”成了“言志抒情”,“言志抒情”就是“载道”。执着于两项式,忽略了三项式的事实,怎么能够正确认识“文以载道”?在讨论“文以载道”时,一同讨论“志于道”“不平则鸣”“诗穷后工”等命题,才能充分揭示这个命题的完整内涵,恢复其内蕴的创造活力。
    其二,“道”的内涵不是对应特定时期的统治思想或利益,也不是仅指儒家之道或特定的道德观念,而是包括更广泛的宇宙问题、历史问题、所有现象物问题。“道”的内涵有三层。第一,它指万物的本原,这是从本体论探寻宇宙万物的起源及意义。就此而言,它与具体地服务于皇权统治没有直接关联。第二,它指不同思想流派的思想传统。在儒家,指的是孔孟的仁义之道;在道家,指的是老庄的自然之道;在佛教,指的是出世的涅槃之道。就此而言,它与统治者某一时期采用何种统治术相关,但这些统治术不能体现这些思想传统的整体义涵。如汉初行黄老之术,但非就是完全采用老庄的自然之道。在多数情况下,统治者宣称实施“仁政”,但不是完全采用孔孟的仁政思想,后者的理念超越性使其与具体政治条文不等同。第三,指万物之道,是说各种自然与社会现象都有自身的活动规律,这与具体统治的关系也甚远。在主张文道相关时,柳宗元强调“辅时及物”,苏轼强调描写“人情物态”,这时的明道变成了明万物之特性,明人情之冷暖,创作变成了表现具体的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故强调“文以载道”,大可以通向天地自然,久可以通向历代治乱变迁,微可以通向一物一人之形态特征。载道不必然地为某个皇权统治服务,它与天地宇宙、治乱变迁、人情物态相感应而呈现。
    其三,其中的“文”与道是关联的,却又具有自身活动规律而独立发展。大作家与大文论家既是文道关系的肯定者,也是重文的肯定者。刘勰有“情文”“丽文”概念。“情文”表明为情创作,无情就无法创作;“丽文”表明文的美丽可爱、光彩四射,非丽就不能成文。韩愈、刘大櫆有“能文”概念,苏氏父子有“文而沛然”概念。以桐城派来看,方苞有“义法”的说法,其中“义”指创作中要表现一定的道理、思想,其中“法”指创作要具备一定的法度、技巧。姚鼐主张“有道有艺”,他强调即使思想上牴牾了圣人,如果文辞粲然可观,也可编选学习。曾国藩认为创作应扫除一切旧习,在干干净净的基础上创立新的,这是对能文的极度推崇。但也要清楚,文道论追求的不是小文,而是“天地之至文”。在“天人合一”观念影响下,观察、取范、向往天文地文之无限的恢宏幽深,成为创造人文而取得价值的当然。“文”既然构成“天文”“地文”“人文”三者的共约性,“天、地、人”三者间相通相生,人文创造只有含纳天文、地文之规律与神采,才能达到极致。“文以载道”创造“天地之至文”的大文学景观。
    问题在于,为什么现代人误读“文以载道”?在于现代人解决的问题不同于古代,故易于漠视古代智慧与语境。“文以载道”要表现天地自然之大、历史过往之久、人情物态之微等,现代创作则侧重要求反映现实人事的当下境遇等,古今创作虽有交叉处,但已经异趣。用现代眼光去看古代实绩,古代的难免成为过时的遗存而遭到轻视。近年有学者提出“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来纠正这种现象,主张继承与转化古代文论。但此一命题以现代为唯一标准,以古代为挑选对象,恐怕只能取与现代知识观相一致的东西,不能取与现代知识观不一致的东西,看似取来了一堆古代的东西,结果只是现代样式的替代品。这样的“现代转换”不能在差异中丰富现代,只能在数量中充实现代。应该交换视点评价今古,今能在此一问题上胜于古,古能在彼一问题上胜于今。提出“古今文论的双向转换”,庶几可以解决这个单一转换造成的偏至。如此看“文以载道”就会发现,当今人完全在认识论框架下认识文学时,古人是在本体论框架下认识文学,认识论确立主客的对立并加强理性的分析,本体论确立主客的间性并寻求交流的体认。认识论不满意本体论对于本源的思考,因为这种思考没有认识的理性清晰度。但认识论的一味区分主客,导致主体脱离客体,认识脱离本体,文学变成单方向的对于客体的反映,而非主客间性的交互生成,这是难以揭示文学与天地自然的那种难解难分的间性状态。明乎此,可以由古代的文学本体论向现代的文学认识论转换,这个转换赋予文学以现实性、分析性与当下性;也可以由今天的文学认识论向古代的文学本体论转换,这个转换赋予文学以宇宙性、体验性与历史性。如此,则不会以今代古,也不会以古代今,而是在古今的交流、转换与互生中完成新的文论创造。“文以载道”再阐释的价值在于:弥补现代文论的本体论不足,把文学与天地自然相关联、作家是这个关联的主体中介、应创造“天地之至文”这样一种文学情状,展示在现代人面前,让他们去比较、去吸收,不能继续躲在现代“纯文学”的小文学观下,创造不出气象万千的大文学景观。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文以载道'观的发生、嬗变与当代价值研究”(18AZW001)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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