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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诗三题


    寻人不遇诗的启示
    现在,我们要去拜访某人,一般都是先用手机联系一下,约好时间地点,然后再行动。如果冒冒失失跑去,很可能会见不到人,或对方正在忙什么事,不便接待,很是尴尬。
    古人的联络没有现在这样方便,临时起意去找某人,很容易扑空。即使早前曾有约定,到时也可能发生变化。好在这样的事情在古代比较常见,所以如果遇上了也没什么,无非在了解一下情况以后,打道回府,下次再见。
    以访人不遇为题的诗在《唐诗三百首》里有两三首,其中一首是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陆鸿渐就是后来被称为茶学大权威的陆羽。他是个孤儿,从小在寺庙里长大,后来也没有家室,全心全意地饮用茶,研究茶,迷恋茶。他的朋友皎然也是一位世外高人,虽然是僧人,却喜欢写诗,研究诗。这一天,皎然忽然起意去寻访陆羽,结果扑了个空,只好很遗憾地写了这么一首五律。
    诗里写到了陆羽的住处,在城市的近郊,路不好走,种的花没有开,家里也没有看门狗。主人好像不是个好好过日子的人。他又跑到山里去了。邻居告诉来客,这陆鸿渐总要到日落之时才回来。寻访友人不遇的种种都写到了,但诗味似不甚多。这首诗有点近于散文。
    还有一首是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只有四句二十个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看来这位隐逸的高人住在山里,没有邻居,只有一个年纪小小的门徒。童子告诉来客,师傅到深山里采药去了,不知道具体在哪里。从他的回答看,贾岛想到他师傅采药之处去找,童子认为这恐怕困难。皎然问邻居,陆羽何时回来?他得到一个很具体的答复;贾岛问童子,你师傅现在何处采药?他并没有得到具体的答复。
    不知道比知道往往更有诗意。确定性乃是散文的好处,不确定性才是诗的妙处。“君问归期未有期”(李商隐《夜雨寄北》),令人遗憾、惆怅,所以要以诗言情;如果能有一个确定的归期,那么给夫人发去一封明确的短信便可以了,不必写诗。
    贾诗的长度只有皎然的一半,却更有味。凡发人深思细想的话,能少说的,就不必多说。尽量少说,本来就是写诗的秘诀之一。因为就读者而言,这同美食一样,也是多吃少滋味,少吃多滋味。
    离别诗词的三种类型
    人间离别是产生诗情的一大酵母。古代以离别为题材的诗词名篇极多,其抒情主人公大体可以分为居者与行者两个方面,送别、留别之作各有其动人之处。
    送别之作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在中国家喻户晓;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亦脍炙人口。另举一首代离别后的居者之词,元好问《清平乐》云:“离肠宛转。瘦觉妆痕浅。飞去飞来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楼前小雨珊珊。海棠帘幕轻寒。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
    这里的口气自是女性的,她只能留在原地,只剩下泪流满面,相思变瘦。她对于离别而去的情人不胜留恋,关心之至。结尾的“树头无数青山”一句,看似平淡,却把她呆呆地穿过雨幕遥望树林外的远山、思念情郎的一片痴情,写得婉约动人。
    留别之作杰出者,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诗末“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说的是等到重阳节我还要再到你家来同你一道赏菊,诗中洋溢着朴实的友情,读起来非常温暖。
    词人秦少游告别情人的《满庭芳》词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次离别引出了秦观哀伤沉重的身世之感,读起来有相当的深度。
    除了上面所说的一居留、一上路的情形之外,还有一种是离开之后双方分头上路、各奔前程的类型。晚唐诗人郑谷有《淮上与友人别》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诗写到最后,把双方将向何处去也一并交代清楚了。
    对于这首诗的结尾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一是明朝诗人、诗论家谢榛在《四溟诗话》(卷一)中严正指出,这样写很差,末句“如爆竹而无余响”,爆竹式的诗句宜乎用为首句而不能在最后。于是,他将此诗改写为:“君向潇湘我向秦,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外,落日空江不见春。”改得可算巧妙,但评论家最好不做越位的事情。
    另一种意见认为,郑谷诗的结句非常好。清代诗论家贺贻孙在《诗筏》中写道:“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局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回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他显然是在严厉批评谢榛,只是没有点名罢了。
    照我看,这个结尾确实是好的,好就好在多有余味。唐末天下已经很不太平,游士们无论是去陕西还是去湖南,前景都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都不大乐观。郑谷同他的故人同病相怜。如果不顾及这样的背景,就诗论诗,那便不容易说清楚说到位。
    诗里的回味
    鲁迅在编辑自己先前发表过的回忆散文(当时总题为《旧事重提》)而成一部《朝花夕拾》书稿时,写了一则《小引》,凡五段,其后两段云: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
    这是鲁迅对自己这一组回忆散文很好的总结,而同时又具有重要的理论启发意义。由此,我们可以悟出,当后来重提往日旧事时,那往事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异,回味与原味也难免有些不同——经过记忆过滤了一番的事情(事实和情感),便构成了现在的作品。
    岂止是回忆散文,许多文学作品从素材到成品,都经历了这样一种反思、回味的过程。经过或长或短的沉淀、发酵、醇化,高粱或葡萄变成了酒。
    朱光潜早年在《诗的主观与客观》一文中写道:“诗人感受情趣尽管较一般人更热烈,却能跳开所感受的情趣站在旁边来很冷静地把它当作意象来观赏玩索。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尝自道经验说:‘诗起源于沉静中所回味得来的情趣。’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感受情趣而能在沉静中回味,就是诗人的特殊本领。”
    把这一段理论性的说明同鲁迅早前的自述甘苦联系起来思考领悟,我们对于诗(回忆散文除了若干具体介绍之外也是诗,正如小说中除了故事以外乃是诗一样),或大而言之,对于文学,可望有深入一层的理解。
    不妨举出两首宋词来看。其一,北宋名家贺铸有一首悼亡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夫妇一度住在苏州(词中以“阊门”代指之),妻子死在那里,贺铸写这首词来悼念她,只提到一个往日生活的细节:她在灯下为自己补衣。贫贱夫妻,艰难度日,伉俪情深全在这家常针线之中。
    而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情调则大不相同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东坡原配夫人王弗去世甚早,葬在四川彭山,而东坡四海为官,此时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千里孤坟只有在梦中可见。他回忆夫人的形象,只用了一个“小轩窗,正梳妆”的细节。少年夫妻,自有这样的画面。这同贺铸回忆中老伴在灯下补衣,完全是两种人情之美。年龄不同啊。
    同样是悼亡,苏、贺二人在沉静中回味,感受到的情趣完全不同。当年,他们的夫人在世时,无论是梳妆还是补衣,都是非常家常、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一旦天人两隔,便成了诗中的场景。先前生活的味道总是极其鲜美,很久以后,就完全不同了。所以,要珍惜童年,珍惜青年,珍惜旧来的意味,同时也要珍惜当下——再过若干年,就连“梧桐半死”也将不复存在,同时也就失去任何“幽梦”了。能做梦也还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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