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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的词情人生


    词,初为“诗余”,乃补伶人作曲之便。写怨别、伤春,小情小爱。到了南唐,李煜犹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倏忽之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从此“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自那以后,词的意境一变再变,有苏、辛的大气,也有柳永的缠绵、清照的婉约。到了后来,被誉为“宋代以后数百年第一大词人”的,却不是汉人,竟是康熙年间的满族正黄旗人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
    最近,我在读阮易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作为古典诗词研究者,阮易简对纳兰词自当信手拈来,游刃有余。诗言志,词言情。词体之所以能发生,能成立,皆因人心里有些情感要跑出来,或渐渐地沁透,或汹涌地奔腾。“无言独上西楼”,掩藏后主对故国的缅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表达苏轼对子由的思念。词之好,要有情。他们都是多情人。
    恩爱难白头,情深却不寿。结缡几载,纳兰尽写卢氏之美。“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她睡了,他趴枕边瞅;三两日的别离,他就想得慌,喃喃“一种烟波各自愁”。文人常寄情歌女,夫妻之情入诗,却大抵举案齐眉,即便“不思量,自难忘”,也是克制的。易安是异数,“笑语檀郎,今夜纱橱秋箪凉”;纳兰更情浓,竟写了《鬓云松令·咏浴》,“晕入轻潮,刚爱微风醒”,描摹妻子沐浴的场景。唯有深情不可抵挡。在爱人的眼里,对方时刻美好。定要写出来,这才好。
    鸳鸯交颈,最怕凤寡鸾孤。“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后来才知道,“当时只道是寻常”。永失爱侣,无际荒茫,词艺却上了层楼。一首一首,在回忆里铭记她。在我们的想象中,卢氏与纳兰,仿佛李清照与赵明诚、林徽因与梁思成,才学可堪匹配,情致格外高雅。阮易简破除了这类迷思。卢氏出身两广总督的官宦家庭,本人却并非才女,不会写诗,也不会填词。但是,“她是他最好的聆听者,是他的真心的仰慕者。她是最能够听懂他的人……”懂,最重要。宝玉为何爱黛玉?大观园里的女孩子,哪个不美,不可爱,没有才情?但是,黛玉是最“懂”他的啊。
    乾隆读《红楼梦》,说:“此明珠家事也。”《红楼梦》据传就是以纳兰家族为蓝本,明珠和容若正是贾政和宝玉的原型。初初看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以为主要讲述纳兰的爱情,其实不是的。副标题常比主标题更能揭示主题,“纳兰容若的词与孤独”,以纳兰词和词背后的故事串连他的人生。“孤独”才是渗透词与人生的主题。纳兰的孤独感,曾经因为卢氏的相伴而有所消退,随着卢氏的离去则越发深沉、无望。
    他的孤独,来自于他与父亲的背道而驰,更来自于他与族群的格格不入。阮易简的挖掘拓展了作品的深度,带上了历史的气象。明珠如何从被边缘化的失势家庭背景中崛起成为重臣?明珠的福晋是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当是时,阿济格在兄弟之争中落败,收监赐死,抄没家产,革除宗籍。明珠却敢“捡漏”迎娶罪女,就此接近了王室的核心圈子。明珠在兵部尚书任上最大的功绩是支持年轻的康熙皇帝削平三藩。明珠的发迹史与清初诡谲的政治风云紧紧牵连。明珠对子女的教育独具眼光。然而,儒学文化熏陶的长子容若,却渐渐地脱离了他的掌控。不同于父亲的长袖善舞,容若追求性灵的天空,追求野鸟春花、露滴草尖的自由。很显然,担任康熙近侍、伴驾左右的这种生活,他势必感到拘束、苦闷而不得开心颜。他的汉化程度如此之深,又使得他时时担心是否会不小心触及帝皇的满汉政策。他在高压下生活,敏感且脆弱,绷紧了弦,终至断裂。
    纳兰容若的词,用全部生命写就。王国维评其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出入之间,故园已无此声;幸而还有词,隔着山重水复,尚可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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