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脚字系联法运用过程中入韵字的字音选择问题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05:11:50 未知 孙玉文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人们系联历代韵脚字以研究语音史,都利用《广韵》《集韵》等韵书确定这些字的中古韵属,也就是在采用系联法时,兼用反切比较法。本文针对这项研究中比对中古韵书以确定押韵字韵属时出现的一些不足,从要注意传世古书确有非原书之旧的情况、要注意表面押韵不和谐而实和谐的情况、要区分韵脚字的语音对应关系和对比关系、要注意字词的不一致现象,以及不别义的异读字字音选取、别义的异读字音选取等方面,引举具体例证,阐明在韵脚字系联法运用过程中如何选择入韵字的字音以分析汉语语音演变的问题。 关 键 词:韵脚字/异读/音义匹配/字音 作者简介:孙玉文,男,湖北黄冈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古汉语联绵词形音义综合研究”(17BYY022)。 利用韵文材料研究历代语音演变,从顾炎武开始,就懂得利用《广韵》,后来有不少人认识到《集韵》的重要性。也就是在使用韵脚字系联法时,还使用反切比较法。但是如何确定韵脚字,如何从《广韵》《集韵》中选择字音,以便使研究结论具有更强的科学性,就有深入钻研的必要。利用《广韵》《集韵》等中古韵书跟相关材料做语音对比,都会面临字音选择问题。研究字音选择问题,意义很大。本文只根据我见到的一些出现处理失当的例子,谈韵脚字系联法运用过程中入韵字的字音选择问题。要想正确选用入韵字的字音,一个基础性的工作就是:必须认真钻研音义匹配问题。 一、要注意传世古书确有非原书之旧的情况 传世文献中确有异调或异韵通押者,有的是作者写作时即如此,有的是后人有意无意的改动,还有的是版本的错讹。这要分几种情况来分析。 下面举出“允”字作为后人因避讳而改字的情况,这是后人的有意改动。《全唐文》卷二三一张说《邠王府长史阴府君碑铭》:“贤哉阴侯,孝友仁信。符彩外发,清真内镇。史门文宗,国子儒允。克家踵武,金声玉振。结发筮仕,利用劝心。雉驯风化,鹿赋文章。函丈礼乐,雷门纪纲。微言教胄,直道匡王。年惟大耋,克茂精爽。疾不弥留,怡然长往。世比过隙,生犹绝响。契均范张,会阻天壤。通家自昔,永怀厥初。昏姻之故,言就我居。富同鼎食,穷共园蔬。动心规戒,言成著书。夺我良友,天其丧余。南望龙门,东都九原。万籁酸骨,千霜断魂。琴瑟都尽,埙篪半存。葬收子婿,碑传外孙。人生到此,天道何言。” 这里有几个韵段。“信、镇、允、振、心”是一个韵段,“允”当作“胤”,应是避清讳而改。向熹《汉语避讳研究》第八章《避讳改事物名》:“息胤—息允清避世宗胤禛讳,改‘胤’为‘允’。”(351页)我们碰到这种情况,就不能拿“允”字去系联韵脚字,应根据“胤”字去系联,但要注明。 关于版本错讹的情况,我拟撰《谈谈韵脚字系联法运用过程中入韵字的校勘问题》一文讨论,这里不赘。我们对于前人的校勘成果不能盲从,应择善而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十二《吴鼓吹曲辞》“从历数”:“从历数,于穆我皇帝。圣哲受之天,神明表奇异。建号创皇基,聪睿协神思。德泽浸及昆虫,浩荡越前代。三光显精耀,阴阳称至治。肉角步郊畛,凤凰栖灵囿。神龟游沼池,图谶摹文字。黄龙觌鳞,符祥日月记。览往以察今,我皇多哙事。上钦昊天象,下副万姓意。光被弥苍生,家户蒙惠赉。风教肃以平,颂声章嘉喜。大吴兴隆,绰有馀裕。”逯钦立作注:“逯案:‘浩荡越前代’句,‘代’字与前后不韵。原文应作‘世’字,盖唐人避讳改‘代’字。” 原文不误,逯氏所改不确,没有直接证据。逯氏认为“代”是“世”之讹,同样语音条件的“赉”不改,前后处理原则不一。“帝、异、思、代、治、囿、字、记、事、意、赉、喜、裕”并押去声,“帝”两汉支部,“异、思、代、治、囿、字、记、事、意、赉、喜”之部,“裕”侯部;而“世”是月部,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一分册)立有祭部,“世”归祭部。汉代,祭部不跟之部、支部、侯部押韵,分别极严。魏晋时期,丁邦新《魏晋音韵研究》将“帝”归支部,“异、思、治、囿、字、记、事、意、喜”之部,“代、赉”咍部,“囿”幽部,“裕”鱼部,可以合韵;“世”祭部,三国时期,“世”不能跟之部、咍部合韵;晋代以后,才有个别祭部和咍部合韵的例子,但祭部跟之部仍难合韵。本为押韵的文字,逯氏一改,反而不押韵了。 可能从西汉起,之部皆咍灰三韵字(一二等)逐步跟之韵字(三等)变远,到东汉尤为明显。有人全面研究汉代声训材料,结合韵文材料,发现两汉韵文中之部之韵字和咍韵字分押的比例大于合押的比例;声训材料中,尤其是东汉时期,之咍二韵很少形成声训,处于分立阶段。魏晋宋,之部的灰咍皆主元音相同,央元音前化,同时伴随着复合化,成为咍部,音值可能是;这应跟这三韵的一二等介音有关。尽管三国时期之咍二部分立,但合韵的比例仍不少。据丁邦新《魏晋音韵研究》的之部、咍部、鱼部合韵表统计,当时之咍合韵15例,之咍支合韵4例,之脂咍皆合韵1例,咍之合韵7例,鱼之咍合韵2例。因此,“代、赉”在魏晋完全可以跟“异、思、治、囿、字、记、事、意、喜”等之部字合韵,逯氏所改不合当时用韵的实际情况,前后处理也不一致。 古书传世,不免有后人改动的地方。在系联韵脚字时,碰到这种情况,最好不要改动原文,应将研究者做出的改动用适当的方式表达出来;改动原文时,应注明版本的原来用字,以及改动的理由。 二、要注意表面押韵不和谐而实和谐的情况 古人偶尔有意将诗歌的某些该入韵的字弄得不入韵,这种情况容易判断,因为古人往往会在诗题中显现出来。这是极其个别的情况。五代后蜀李如实《落韵诗》二首,其一:“路旁伤羸牛,羸牛身已老。两眼不能开,四蹄行欲倒。牛曾少壮时,岁岁耕田早。耕却春秋田,驾车长安道。今日领头穿,无人饲水草。喘也不能喘,问也没人问。”这里“老、倒、早、道、草”相押,最后两句“喘也不能喘,问也没人问”属“落韵”。其二:“炎蒸不可度,执尔生凉风。在物诚非器,于人还有功。殷勤九夏内,寂寞三秋中。想君应有语,弃我如秋扇。”这里“风、功、中”相押,最后两句“想君应有语,弃我如秋扇”属“落韵”。 遇到下述这三种情况,表面上看是押韵时不和谐或不甚和谐,其实是和谐的。比较一个韵段在《广韵》《集韵》中的音韵地位,碰到押韵溢出了不同声调、不同韵部、不同韵摄相通的通例,一定要注意下面三种情况。不然的话,就会跟真理失之交臂。 2.1 避免积韵 古人常常让一个韵段押同一个声调的字,偶有异调相押的,原因复杂,一个原因是为避免积韵。韩愈《送刘师服》叶“秋、留、酬、钩、售、休、收”,这是尤侯韵和去声宥韵“售”字相押。“酬、售”声韵母完全相同,声调不同。韩愈选用一个去声“售”字,是为了避免跟“酬”字同音,因此这一例是平去相押。王梵志“只见母怜儿”诗:“你孝我亦孝,不绝孝门户。只见母怜儿,不见儿怜母。长大取得妻,却嫌父母丑。耶娘不采括,专心听妇语。生时不恭养,死后祭泥土。如此倒见贼,打煞无人护。”这里“户、母、丑、语、土、护”相押,除“护”字《广韵》胡误切,属去声,其余诸字都是上声,这是有意将上去互押,因为“户”侯古切,跟“护”只有上去之别,声韵母相同。为避积韵,选了一个去声字“护”。“夫妇生五男”诗:“夫妇生五男,并有一双女。儿大须取妻,女大须嫁处。户役差耕来,弃抛我夫妇。妻即无褐被,夫体无裈裤。父母俱八十,儿年五十五。当头忧妻儿,不勤养父母。浑家少粮食,寻常空饿肚。男女一处生,却似饿狼虎。粗饭众厨餐,美味当房弆。努眼看尊亲,吸觅乳食处。少年生夜叉,老头自受苦。”这里“女、处、妇、裤、五、母、肚、虎、弆、处、苦”上去相押。其中“女大须嫁处”的“处”,有人考证应作“去”字,是;后面的“弆”跟“去”声韵母相同,但是“去”去“弆”上,没有形成积韵;“袴”和“苦”声韵母相同,但是“袴”去“苦”上,也没有形成积韵。 这种情况,在南北朝以后韵文的声调中表现得很突出,为使一个韵段中不出现同音字,又要表达思想内容,于是选用一个声韵母完全相同、声调不同的字,形成异调相押。这种情况,不能要求一个韵段都是同一个声调互押。不同声调互押也是和谐的;尤其是避免积韵,会使押韵更和谐。 2.2 采取训读 有极少的字表面看来是异调或异韵相押,其实可能另有原因,训读是其中之一。这种现象尽管偶见,但仍能影响我们对韵段的判断,误导人得出错误结论,必须加以注意。 “儿”字。黄庭坚《丑奴儿·济楚好得些》上下片叶“些、它、唦;嘛、家、儿(‘你还甜杀人了,怎生申报孩儿’)”,辛弃疾《南乡子·好个主人家》上下片分别叶“家、嗏、巴、哪;些、赊、儿(‘今日新欢须记取,孩儿’)、他”。这两首词,“儿”字跟其他字押不上韵,其他的字都属于宋代家车部。鲁国尧《论宋词韵及其与金元词韵的比较》考证,“儿”记录的是今天写作“伢”的这个词。这种发现很有价值。“伢”实是“芽”滋生词的后起字。“芽”原写作“牙”,本指植物的幼芽儿,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韭》:“以铜铛盛水,于火上微煮韭子,须臾牙生者好。”梅尧臣《初闻蛙》诗:“何时科斗生,草根已吐牙。”引申指幼小,《后汉书·崔骃传》:“甘罗童牙而报赵。”李贤注:“童牙,谓幼小也。”又引申指小孩子,今作“伢”。这种用法在今天不少方言中还保留。“牙、芽”都是麻韵五加切。 “赦”字。韩愈《读东方朔杂事》叶“家、沱、诃、车、呀、沙、蹉、何、蛇、挼、科、赦(‘向观睥睨处,事在不可赦’)、哗、嗟、珂、夸、衙、霞”19字,除了“赦”是去声字,其他18字都是平声歌戈麻韵字。“赦”可能是“赊”的训读,“赊”是麻韵字。它有“宽容,宽大,赦免”的字义,狄仁杰《请曲赦河北诸州疏》:“有利则归,且图赊死,乃君子之愧辱,小人之常行。”周矩《谏制狱酷刑疏》:“此等既非木石,且救目前,苟求赊死。”李白《秦女休行》:“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陆游《春日园中作》:“尘埃幸已赊腰折,富贵深知欠面团。”方回《次韵全君玉和高士马虚中道院》:“私欲如此大莫大,破入寒狱赦倒悬。”均可为证。“赦”还可以是“舍”的“舍弃”义的训读,《集韵》“赦”有始野切一读:“赦,放囚。一曰:置也。”这个意义的“赦”应该理解为“舍”的训读。因此,韩诗“赦”可能是“赊”的训读。“赊、赦”音近,“赊”作“宽容,宽大,赦免”讲比较少见,所以韩愈就用“赦”去记录。 “帕”字。杜甫《骢马行》:“朝来久试华轩下,未觉千金满高价。赤汗微生白雪毛,银鞍却覆香罗帕。卿家旧赐公取之,天厩真龙此其亚。昼洗须腾泾渭深,朝趋可刷幽并夜。”这里“下、价、帕、亚、夜”并押去声。“帕”《广韵》只有一个读音,莫鎋切:“帕额,首饰。”可见这个读音的“帕”指裹头巾。《集韵》没有收“帕”的这个读音,但有普驾切:“帊帕袙,《博雅》:帐。亦作帕、袙。”可惜这个读音下面只收了作“帐子”讲,没有收作“巾帕,手帕”讲的字义,而《骢马行》的“帕”正取此字义。《古今韵会举要》普驾切:“帊……或作帕。《二仪实录》:‘禹会涂山之夕,大风雷震,有甲步卒千余人。其不被甲者,以红绡帕抹其额。自此,遂为军容之服。’韩文:《元和圣德诗》‘以红帕首’。《集韵》亦作袙。”弥补了“帕”字没有收手帕义的缺憾。 可能读莫鎋切的“帕”,和读普驾切的“帊”,在“头巾”一义上同义,于是将“帕”训读为“帊”,“帕”就有了“帊”的读音。“帊”原来泛指巾帕,《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观人围棋,局坏,粲为覆之。棋者不信,以帊盖局,使更以他局为之。用相比校,不误一道。”《集韵》提供了一个线索:这个音义的“帕”正字作“帊”。从字的角度说,《广韵》没有收作“巾帕,手帕”讲的“帕”;但从词的角度说,《广韵》收了“帕”这个词,只不过放在“帊”字下,普驾切:“帊,帊幞。《通俗文》曰:帛三幅曰帊。帊,衣幞也。”可见,作“巾帕,手帕”讲的“帊”本来读普驾切。这个字义至晚三国时期已然,《广雅·释器》:“帊,幞也。”指头巾。“帊”还可以指用来覆盖物品的巾帕。《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棋者不信,以帊盖局,使更以他局为之。”南朝梁刘遵《繁华应令诗》:“金屏障翠帔,蓝帕覆薰笼。”因为帊起覆盖作用,所以“帊”引申指帐子,南朝陈戴皓《咏欲眠诗》:“拂枕薰红帊,回镫复解衣。”在这种情形下,“帊”无疑可以指头巾。这就跟读莫鎋切的“帕”有了同义关系。 “帊(帕)”今天的读音来自中古去声,不是来自入声。当这个字义的“帊(帕)”写作“帊”时,它明显地读作去声,押平上去声,是阴声韵,这容易判断,例如宋晁补之《即事一首次韵祝朝奉十一丈》押“乍、马、寡、借、帊(‘不然抱幽璞,终岁裹幞帊’)、踝、瓦、洒、把、亚、驾、贾、嗄、假、迓、谢、斝、灺、暇、讶、舍、雅、化、下、骂、写、罢、野、跨、夏、诈、卦、蔗、者、架、霸、舍、社、话、价、夜、诧、炙、也”,文同《呈李坚甫中舍杞》押“下、画、把、架、夜、谢、价、诧、暇、话、骂、诈、舍、帊(‘峨巾曳屦日相谒,更欲重烦开几帊’)、借、化”。写作“帕”,作“巾帕,手帕”讲,中古至近代有读去声的例证,如宋周邦彦《解语花(高平元宵·单题)》上下片押“射、瓦、下、雅、把、麝;夜、冶、帕(‘钿车罗帕’)、马、也、谢、罢”,方千里《解语花》上下片押“射、瓦、下、雅、把、麝;夜、冶、帕(‘绣巾香帕’)、马、也、谢、罢”,周密《浩然斋词话》载古词《元夕望远行》,押“榭、社、雅、话、谢、帕(‘酒痕香帕’)、夜、下”,元张可久《[双调]殿前欢离思舟》押“沙、琶、画、涯、花、帕(‘情寄鸳鸯帕’)、架、榭、纱”。 “袋”字。王梵志“五体一身内”诗:“五体一身内,蛆虫塞破袋。中间八万户,常无啾唧声。脓流遍身遶,六贼腹中停。两两相啖食,强弱自相征。平生事人我,何处有公名?”这里“袋、声、停、征、名”相押,除“袋”字是徒耐切,属去声代韵,其余诸字是青清韵,属梗摄平声。“袋”押不上韵。“袋”记录的应是跟它同义的“幐”字,指囊,袋子。“幐”上古已出现,详细的考证见拙著《汉语变调构词考辨》(上册)112-113页,此不赘。“袋”是“幐”滋生出来的一个词,“幐、袋”上古音极近。在中古,“幐”还在使用,但“袋”更常用。从语音上说,“幐”《广韵》徒登切,曾摄字。唐代诗歌中,曾梗二摄相混极多,据鲍明炜《唐代诗文韵部研究》“曾摄”,张九龄、李邕、忽雷澄、拾得、东方虬、张说、贾膺福都有二摄平去二调相押的例子;就入声说,寒山、孙思邈、李邕、朱仲晦、陈子昂、崔敦礼、王勃、张说、王绩、张鷟、拾得均有二摄入声相押的例子。王梵志诗中,也有梗曾二摄陌麦职韵“色麦帛客”相押的例子。因此,王梵志诗“幐”完全可以跟“声、停、征、名”相押;此诗中的“袋”应是训读为“幐”字。王梵志“受报人中生”诗“罪、袋、改、悔、婿”相押,这才是“袋”字本身的读音。 这些例子,如果将“牙、芽”代替“儿”,“赊”代替“赦”,“帊”代替“帕”,“幐”代替“袋”,整个韵段都合乎通例,押韵是和谐的。看来古人行文,有不少地方采取了训读的办法。如果误以训读为本读,推测语音变化的痕迹,其结论自然没有说服力。碰到这种情况,不能改动原文,但应注明研究者的处理意见。 2.3 少数甚至个别地方反映方音 古代韵文,主要是根据人们心目中的北方共同语押韵,偶尔也显露出方音。“去”字,在中古一些韵文中,大量跟止摄字押韵。例如: 唐寒山“自闻梁朝日”诗:“自闻梁朝日,四依诸贤士。宝志万回师,四仙傅大士。显扬一代教,任持如来使。造建僧伽蓝,信心归佛理。虽乃得如斯,有为多患累。与道殊悬远,拆东补西尔。不达无为功,损多益少利。有声而无形,至今何处去。”这是“士、士、使、理、累、尔、利、去”相押,除“去”字,其他属纸止寘至。 “昨到云霞观”诗:“昨到云霞观,忽见仙尊士。星冠月帔横,尽云居山水。余问神仙术,云道若为比。谓言灵无上,妙药心神秘。守死待鹤来,皆道乘鱼去。余乃返穷之,推寻勿道理。但看箭射空,须臾还坠地。饶你得仙人,恰似守尸鬼。心月自精明,万象何能比。欲知仙丹术,身内元神是。莫学黄巾公,握愚自守拟。”这是“士、水、比、秘、去、理、地、鬼、比、是、拟”相押,除“去”字,其他属纸旨止尾至。 “侬家暂下山”诗:“侬家暂下山,入到城隍里。逢见一群女,端正容貌美。头戴蜀样花,燕脂涂粉腻。金钏镂银朵,罗衣绯红紫。朱颜类神仙,香带氛氲气。时人皆顾盼,痴爱染心意。谓言世无双,魂影随他去。狗咬枯骨头,虚自舔唇齿。不解返思量,与畜何曾异。今成白发婆,老陋若精魅。无始由狗心,不超解脱地。”这是“里、美、腻、紫、气、意、去、齿、异、魅、地”相押,除“去”字,其他属纸旨止至志未。 拾得“人生浮世中”诗:“人生浮世中,个个愿富贵。高堂车马多,一呼百诺至。吞并田地宅,准拟承后嗣。未逾七十秋,冰消瓦解去。”这是“贵、至、嗣、去”相押,除“去”字,其他属至志未。 顾夐《酒泉子》“黛薄红深”:“黛薄红深,约掠绿鬟云腻。小鸳鸯,金翡翠,称人心。锦鳞无处传幽意,海燕兰堂春又去,隔年书,千点泪,恨难任。”这里“腻、翠、意、去、泪”相押,除“去”字,其他都是止摄。 杜光庭《生死歌诀》:“假令四十动一止,一脏无气死之义。三十动中一止时,三岁二脏死无气。脉来十动一止之,一岁死期堪下泪。若还十动不满者,五脏气衰人不起。须当以日定死期,盖为动中不应指。三元正气难拘束,魂魄冥冥随风去。”这里“义、气、泪、起、指、去”相押,只有“去”是遇摄。 寒山是长安(今西安)人,寓居浙东天台山;拾得是天台山国清寺和尚,后至苏州妙利普明塔院任住持。他们两人有交往。顾夐的生卒年、籍贯及字号均不详,但他在五代时前蜀王建朝廷当过官。杜光庭是处州缙云(今属浙江)人。应承认,“去”在唐五代的一些方言中,已经变到止摄,跟止摄字押韵。今天,北京话、济南话、西安话、苏州话、双峰话、厦门话的白读,都保留了来自止摄的读法。“去”是个常用词,当“去”读ia(上古鱼部拟音)时,是不能一下子转到止摄的,它转入止摄,显然是读iu以后,在一些方言的变化,i介音同化后面的u,使它往前挪动,形成读音例外,变成止摄。所以,这种现象能折射出方言中止摄和遇摄主元音靠近。 再如韩愈《潮州祭神文之二》“获、簇、育、食、职、极、惑、福、日、食、役、辟、德、洁、式、殛”相押,除了“日、洁”,其他都是《广韵》收k尾的字。“日”出现的语句是“沉沉云阴,卷月日也”,“洁”出现的语句是“吹掣管鼓,侑香洁也”。 其实,“日”当时已读成k尾了。李舟《说文》,将本收t的“日”收入了收k的韵,《集韵》职韵:“日,而力切,太阳精也。李舟《说文》。”《法华经译文》引祝尚丘:“日,太阳之精也。古音而职反。”(见《大正新修藏经》卷五十六,150页)因此,此处应选《集韵》“而力切”。韩愈还有《古风》:“好我衣服,甘我饮食。无念百年,聊乐一日。”这里“食、日”相押,“日”同样反映出读k尾的情形。唐代代宗、德宗朝有一个李舟,曾撰《切韵》。如果《集韵》所引“说文”二字不是“切韵”二字之讹,那么我们还无法确知跟《集韵》所说撰写《说文》的李舟是否同一人。但可以肯定,这个李舟记录的是北方方音,南方话迄今还有很多方言保留了“日”字的t尾。 “洁、渴”看来也变成了-k尾。韩愈《招杨之罘》“礼称独学陋,易贵不远复。作诗招之罘,晨夕抱饥渴。”这里“复”和“渴”相押。“复”是k尾,“渴”是t尾。 汉至魏晋韵文中,有少数地方是p、t、k三种韵尾互押,也许应另做解释。《隋韵谱》中,不同入声韵尾合押的,只有1例,江总《陈宣帝哀策文》押“业、默、德、塞”,这当然是例外,也许是仿古,先秦两汉韵文中,“业”跟k尾押韵的例子不罕见。南北朝后期,三种入声韵尾分别颇严。这说明,在唐代,已经出现t尾向k尾转化的事实,唐代处于三种入声韵尾开始混淆的前期。至晚唐五代,相混更多,例如晚唐杜光庭《生死歌诀》中,“热、脉”相押,“入、息、湿、嗌、雳、息”相押,是三种韵尾的入声字混押在一起;南唐梅远《筑居》“北、国、樾、接、隔、切、饰、石、绝、啜”押,也是三种入声韵尾相混。 像“去、日”这种字,由于在方言中有特殊读音,因此,它们不能算不同韵摄互押的确证,应视作同一韵摄互押,押韵也是和谐的。我们之所以说“去、日”反映了读音的变化,主要不仅仅是根据这一个韵脚字判定出来的,而是通过古今对比得出来的,“去”原来是鱼部,“日”原来是t尾。 三、要区分韵脚字的语音对应关系和对比关系 使用反切比较法,比较的结果一般是反映了语音的变迁,前提是选字要有对应关系。但是也有极少数的字,韵书和韵脚字在语音上没有对应关系,只是一种对比关系。凡有对应关系的,也一定有对比关系;但不是所有有对比关系的字音,一定有对应关系。《广韵》《集韵》对于太俗的音并没有完全收进去,有些有对应关系的字音也没有收进去。研究人员对于韵脚字,需要找一个字音去对比,结果造成只有对比关系,不具有对应关系。这种例外的情况,就不能反映语音变迁。上面说到的训读和少数甚至个别地方反映方音,就是这种情况。训读中,表面使用甲字,实际上是取乙字的读音,借助乙字,才能揭示语音变迁;反映方音,“去”在有些方言中读成止摄,因此这些方言“去”和止摄押韵,并不是遇摄和止摄合韵,而是止摄自押。当然,这也折射出当时遇摄个别字转入了止摄。 “打”字特别明显反映了这一点。《广韵》“打”收了两个音:德冷切,“打,击也”;都挺切,“打,击也”。《集韵》“打”只收了都挺切一个音:“打,击也。”这是从字的角度说。从词的角度看,《集韵》都冷切还是收了“打”这个词,不过写作“朾”,“击也”。这说明,韵书收字并没有将记录一个词的所有异体都收进去,系联韵脚字时,不能完全依赖字形,要注意字和词的不一致,要重视字,更要重视词。这一点,下文还要展开讨论。 这两个读音跟今天“打”的读音没有对应关系。它们之间可能在南北方读音不同。据唐代人说法,当时江外音(或称吴音)读丁挺反,秦音(可能是共同语)是德冷切。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三:“捶打……下德梗反,《广雅》:打,击也。《埤苍》:棓也。《古今正字》:从手,丁声也。江外音丁挺反。”卷八:“檛打……下德耿反,《广雅》:打,亦击。《埤苍》:棓也……陆法言云‘都挺反’,吴音,今不取也。”卷十六:“檛打……下得冷反。”卷二十七:“捶打……下吴音顶,又都挺反。今取秦音得耿反,《说文》云:以杖击也。《广雅》:捶、打,击也。”辽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九:“卷打……下《切韵》都挺反,击也。秦音得耿反。”今天苏州话,“打”还保留阳声韵读法,不过可能来自共同语的德冷切,而不是吴音的都挺切。 这说明,“打”的“德冷切”和“都挺切”不是对应关系,不是一字一音在不同方言区的不同读法,而是不同的读法:如果以秦音为立足点看吴音,吴音折合成秦音,不是德冷切,而是都挺切;以吴音为立足点看秦音,秦音折合成吴音,不是都挺切,而是德冷切。两地都有迥梗之别。这说明,我们遇到古人用汉字注某字,甲地音A,乙地音B,在注音者的基础音系中,两地的读音,不要轻易看作是一字一音在不同方音中的音值区别。 “打”至晚在晚唐五代可能已经有阴声韵丁雅切的读法了,这个音跟“都挺切”或“德冷切”是什么关系,还没有研究清楚,“丁雅切”可能是“德冷切”例外音变而来的,“德冷切”这个读音只有“打”一个字,孤零零的,但比较常用,引起读音例外。《全唐诗》卷八七八无名氏《打麦谣》:“打麦,麦打。三三三,(既而旋其袖曰:)舞了也。(元和九年六月三日,盗杀宰相武元衡。先是,长安中有此谣。解者以为:打麦,刈麦时也。麦打,谓暗中突击也。三三三,谓六月三日也。舞了,谓元衡死也。)”这里“打”“也”相押。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谬者,惟‘打’字尔(原注:打,丁雅反)……而荡检字书,了无此音。(原注:丁雅反者)其义主考击之打,自音谪(原注:疑当为滴。)耿。以字学言之,‘打’字从手从丁,‘丁’又击物之声,故音‘谪耿’为是。不知因何转为‘丁雅’也。” 《广韵》《集韵》都没有收类似“丁雅切”这样的读音,当时这个音太俗了。研究者碰到“打”跟假摄字押韵,只好说这是梗摄和假摄合韵,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所以要区分对应关系和对比关系,将“打”的德冷切跟假摄押韵叫“对比关系”。严格说来,“打”押假摄,不是假摄和梗摄合韵,而是假摄自押。 由此可见,使用韵脚字系联法时兼用反切比较法,必然存在着对比关系和对应关系的区别;所有用来跟《广韵》《集韵》对比的韵脚字,客观上都要注意这两种关系,不过像“打”这样的例子表现得更明显。利用反切等其他语音材料研究历代音系,同样存在着对比关系和对应关系的区别。当对比关系和对应关系一致时,据此所做的语音演变推阐才有效;如果只有对比关系,没有对应关系,据此所做的语音演变推阐是无效的。 四、要注意字词的不一致现象 上面已经通过“打”字的分析,指明系联韵脚字时,要区分字和词,不能仅仅依赖韵书中的字去系联韵脚字,更重要的是要以词为立足点。当我们碰到一个韵段中有的字不合押韵通例,在《广韵》《集韵》相同的字体里面找不到合乎押韵通例的字音时,特别应该从词的角度去找字,找出相应的读音。因为有些异体字,《广韵》《集韵》没有收全其全部异形,这时候我们不能拘泥于韵书的字形,要利用其他注音材料,或者站在词的立场上确定韵脚字的语音对比和对应。这里举些例子来谈。 “微言殄瘁”的“瘁”。隋王胄《在陈释奠金石会应令诗》:“有梁不造,群胡蹈轶。圣教沦胥,微言殄瘁。大陈光启,搜扬遗逸。儒雅成林,诗书闲出。”这里“轶、瘁、逸、出”相押,除“瘁”字,其他三字是质术相押。《广韵》《集韵》“瘁”只有至韵秦醉切一读,“病也”。据《广韵》《集韵》用字,这个韵段似乎只能看作是入声质术和去声至韵相押。其实不然。 “殄瘁”是“困苦”的意思,也写作“殄悴”。《诗·大雅·瞻卬》:“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汉书·王莽传上》引作“殄悴”。《晋书·殷浩传》:“华夏鼎沸,黎元殄悴。”《宋书·谢晦传》:“若使小人得志,君子道消,凡百有殄瘁之哀,苍生深横流之惧。”“悴”《广韵》只收秦醉切,《集韵》有入声读法,术韵昨律切:“悴,忧也。”王胄《在陈释奠金石会应令诗》应取这一读。因此,“轶、瘁、逸、出”仍是质术相押。 “眼见愚民盗一坏”的“坏”。《全唐诗》卷六七一唐彦谦《长陵》:“长安高阙此安刘,袝葬累累尽列侯。丰上旧居无故里,沛中原庙对荒丘。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坏。千载腐儒骑瘦马,渭城斜月重回头。”这首诗“刘、侯、丘、坏、头”押韵,根据《广韵》,除了“坏”,其他都是尤侯韵。“坏”亦当为侯韵字。 “坏”是量词,相当于“捧,把”。《广韵》没有收“坏”字。《集韵》“坏”有贫悲、铺枚、蒲枚、披尤四个音切,均与此处音义不合。但《广韵》有“抔”,薄侯切,“抔,手掬物也”。《集韵》蒲侯切:“捊抱抔,《说文》:引取也。或从包、从不。”这是量词的来历。量词“抔”也可作“坏”。宋林景熙《梦中作四首》之二:“一坏自筑珠丘陵,双匣犹传竺国经。”正是这种用法。“坏、抔”既然同词,则“坏”在实际语言中必然有“抔”的读音。 音义结合是确定入韵字的关键。有时候,一个字在《广韵》《集韵》中出现了,但与上下文的音义不契合。在确定其音韵地位时,不能随便从韵书中找一个读音来凑数,必须音义契合。哪怕这个字在古代字书中找不到读音,一旦知道该字是某个字的异体或同词,就应该循字觅词,毫不犹豫地以此字的音来定上下文的字音,不过应加以注明。 五、关于不别义的异读字字音选取 古代一字异读现象非常突出,这些异读在韵脚字中有反映。有时候,韵脚字在整个韵段中本来没有出现反常的押韵,但人们在选择其字音时,忽视了一字异读,随便定它的音韵地位。这主要是由于研究人员偷懒,不想去一一核查韵书,有时候只凭借现代汉语的规范读音,去逆推那个跟现代汉语常见读法有严整对应关系的中古音,选取这个读音作为比较的基础,因此不免以正常为反常。在此基础上研究语音演变,是不可能获得真知灼见的。 选取字音,一般使用《广韵》。但要注意:《广韵》有些字有不区别字义的异读,一定要全面查考,不能凭现代汉语的读音,轻易地取一个读音来敷衍了事,造成一个韵段押韵不合通例。 “信你痛谤诽”的“诽”。王梵志诗“我不畏恶名”:“我不畏恶名,恶名不须畏。四大亦无主,信你痛谤诽。你自之于我,于我何所费?不辞应对你,至对无气味。”这里“畏、诽、费、味”相押,不能处理为上去互押。 “诽”字《广韵》两读:一是甫微切:“诽,诽谤。”一是方味切:“诽,谤人。”没有收上声。《集韵》有四个读音,除此二读,还有两个读音,都是上声:一是府尾切,“诽,谤也”;一是妃尾切,“诽非,《说文》:谤也。或省”。府尾切和妃尾切宋代已经同音了,非敷二母已混。由此可见,“诽”的四个读音不区别字义。关于“诽”字平上去三读的情况,可以参看拙著《汉语变调构词考辨》(下册)1023-1024页。“信你痛谤诽”既然跟去声字押韵,“诽”显然应取去声,而不是上声。这说明遇到一个异读字,它的几个读音不区别字义时,要尽量采取跟整个韵段相合的一读。 “强将脂粉塗”的“塗”字。《全唐诗补编》王梵志“本是屎尿袋”诗:“本是尿屎袋,强将脂粉塗。凡人无所识,唤作一团花。相牵入地狱,此最是冤家。”这里“涂、花、家”相押。《广韵》“塗”同都切:“塗,涂泥也,路也,亦姓。”无法断定涂脂抹粉的“塗”的音读;宅加切:“塗,涂饰。”跟其他韵脚字正好相合,王梵志诗应取此读。 随意选择韵脚字出现的失误,怪不得别人,只能怪研究者本人对古代不别义的异读跟现代之大不相同处缺乏必要的警觉。现代汉语规范化中,对于不别义的异读,往往只采用一个读音,舍弃其他读法,造成大家习惯上只拿该字的这个读音去比较它在一个韵段中的音韵地位。 选取字音,不能只对照《广韵》。如果利用《广韵》时,发现一个韵段中有某个字音跟整个韵段相押不协调,应该去利用《集韵》,它收异读较多。 “素衣化为缁”的“缁”。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之一:“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修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隆思乱心曲,沉欢滞不起。欢沉难克兴,心乱谁为理。愿假归鸿翼,翻飞游江汜。”这里“里、缁、子、起、理、汜”六字押韵。除“缁”字,其余都是《广韵》上声止韵字,有人以为这个韵段是平上通押,未安。“缁”,《广韵》只收侧持切一读:“黑色缯也。”《广韵》收音不全,它取的是南北朝以后的规范读音,《经典释文》“缁”也只有平声读法。《集韵》收音远超《经典释文》《广韵》,除了收庄持切,释义为:“《说文》:缯黑也。《周礼》:七入为缁。”还有上去各一读,不别义:侧几切,“缁,黑色”;侧吏切,“缁,黑色”。“缁”作“黑色”讲既然有上声读法,那么“里、缁、子、起、理、汜”应取上声自押,不能是上去通押。 “却窥大岯”的“岯”。严可均《全晋文》卷八十五载张协《登北芒赋》有:“于是徘徊绝岭,踟躇步趾。前瞻南山,却窥大岯。东眺虎牢,西睨熊耳。邪亘天际,旁极万里。莽眩眼以芒昧,谅群形之难纪。”这里“趾、岯、耳、里、纪”相押。《广韵》“岯”只有符悲切一读:“山再成也。”有人据此以为“趾、岯、耳、里、纪”是平上相押。未安。《集韵》收音比《广韵》全,收了五读,三读为平声,两读为上声:一,攀悲切,“山再成也”;二,贫悲切,“山名。一曰:山一成”;三,铺枚切,“《尔雅》:山一成”;四,普鄙切,“山名”;五,部鄙切,“山一成曰岯”。据上下文音义,以及《登北芒赋》的押韵,“岯”应取《集韵》的部鄙切,“趾、岯、耳、里、纪”是上声自押。 “遗言城郢”的“郢”。《全晋文》卷九十二载潘岳《杨荆州诔》有:“子囊佐楚,遗言城郢。史鱼谏卫,以尸显政。伊君临终,不忘忠敬。寝伏床蓐,念在朝廷。朝达厥辞,夕殒其命。”又见于《文选》卷五十六。其中“郢、政、敬、廷、命”相押,后四字都是去声,有人以为“郢”是上声,跟后四字是上去相押,未安。《广韵》“郢”只收了以整切一读:“郢,楚地。”《集韵》除了收以井切,还收入於政切:“郢,楚地名。《春秋传》‘吴其入郢’刘昌宗读。”按《左传·昭公三十一年》:“六年及此月也,吴其入郢乎?”《释文》:“入郢,以井反,又羊政反。”《释文》表明,刘昌宗将“郢”读成去声。《周礼·春官·占梦》陆德明《释文》:“入郢,以井反,刘馀政反。”《左传·桓公十一年》陆德明《释文》:“郊郢,以井反,又以政反。”《文公十年》陆德明《释文》:“入郢,以井反,又以政反。”《成公二年》陆德明《释文》:“适郢,以井反,又以政反。”《昭公二十三年》陆德明《释文》:“城郢,以井反,又馀政反。”《哀公四年》陆德明《释文》:“入郢,以井反,又以政反。”《公羊传·定公四年》陆德明《释文》:“南郢,以井反,又以政反。”《谷梁传·定公四年》陆德明《释文》:“南郢,以井反,又以正反。”《庄子·天运》陆德明《释文》:“郢,以井反,又以政反,楚都也,在江陵北。”可见,南北朝时“郢”读去声不鲜见。《集韵》编写时,喻四和影母已混,所以将喻四的“郢”收入影母“於政切”。因为“郢”有不别义的异读,有去声一读,所以我们不能拘泥于今天的规范读音,只取上声,潘岳的“郢、政、敬、廷、命”为去声自押,不是上去通押。 选取字音,必须有发展眼光。例如“邪阻城洫”的“洫”字。张衡《东京赋》:“于南则前殿灵台,龢驩安福。謻门曲榭,邪阻城洫。奇树珍果,钩盾所职。西登少华,亭候修敕。九龙之内,实曰嘉德。西南其户,匪雕匪刻。我后好约,乃宴斯息。”这里“福、洫、职、敕、德、刻、息”七字押韵。除了“洫”字是质部字,其他六字都是汉代职部字。《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一分册)》将此例处理为职质二部合韵。其实应该处理为职部自押。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字形:“洫”和“淢”。《广韵》“淢”有两个读音,都见于职韵:一是雨逼切,“淢,溭淢,波势”,这里“溭淢”是叠韵联绵词,两字都是职部字;二是况逼切,“淢,疾流”。况逼切的“淢”跟“洫”同音。《广韵》况逼切:“洫,沟洫。”据此,“淢”和“洫”是不同的字。但是《集韵》在“沟洫”义上,它们是一个异体字,忽域切:“洫淢,《说文》:十里为成,成间广八尺谓之洫。引《论语》‘尽力于沟洫’。或作淢。”《集韵》将“疾流”一训放到越逼切:“淢,《说文》:疾流也。” 跟《广韵》一样,“淢”和“洫”《说文》是不同的字。《说文·水部》:“洫,十里为成,成间广八尺、深八尺谓之洫。从水血声。《论语》曰:‘尽力乎沟洫。’”可见“洫”是沟洫的“洫”的本字,从“血”声,则“洫”原来应是质部。《诗·大雅·文王有声》:“筑城伊淢,作丰伊匹。”这里“淢、匹”相押,《释文》:“淢,况域反,沟也。成间有淢,广、深八尺。字又作洫,《韩诗》云:洫,深也。”按照《韩诗》,“洫、匹”是质部自押。又《说文·水部》:“淢,疾流也。从水或声。”从“或”声,原来应是职部。 “洫”很早就变到了职部。因为是职部,所以到《广韵》《集韵》,“洫”字就收入职韵。《广韵》“洫”只有“况逼切”一读。《集韵》“洫”有四个读音,质韵弋质切:“深意。《庄子》‘老而愈洫’郭象读。”收t尾。“老而愈洫”是《庄子·齐物论》“以言其老洫也”郭象的注,《释文》:“老洫,本亦作溢,同,音逸。郭许鵙反,又已质反。”《集韵》其他三个都收k尾,除了职韵忽域切,另两个分别是锡韵呼狊切,这是渔阳的一个水名;锡韵况壁切,注释说:“深意。郭象曰:‘老而愈洫。’”以此上推,则汉代“洫”应有质部读法。 应该承认,沟洫的“洫”读职部,至晚汉代已然。上面《东京赋》就是一个证据。《文王有声》的“筑城伊淢”,将“淢”写作“洫”,形成异文。这种异文汉代已然,《史记·夏本记》:“(禹)卑宫室,致费于沟淢。”裴骃集解引包氏:“方里为井,井间有沟,沟广深四尺。十里为成,成间有淢,淢广深八尺。”可见,汉代沟洫字已经写作“淢”,“淢”本职部字,则“洫”为职部字。《经典释文》“洫”作“沟洫”讲全部注成职韵。不将“洫”处理成职部,就解释不清中古职韵一读的来历。 “山”字押三等韵。据鲍明炜《唐代诗文韵部研究》,山摄在古体诗中可以分为寒桓、删山、先仙、元魂痕四组,他统计删山自押40例,先仙自押253例,两组互押仅14例。因此,先仙和删山一般是分用的。鲍先生所列两组之间互押的个别例子还可以商榷。“山先仙同用”有7例,其中5例是“山”字跟先仙相押。《全唐诗》卷三十一魏征《奉和正日临朝应诏》叶“山(‘百灵侍轩后,万国会涂山’)、前、川、蝉、烟、天、篇、年”,杨炯《浑天赋》叶“焉、天、诠、旋、川、千、年、躔、仙、玄、鹃、泉、篇、山(‘以唐尧之德也,襄陵而怀山’)、鞭、迁、田、然”,《唐同州长史宇文公神道碑其三》叶“贤、渊、山(‘公之广学,其积如山’)、川”,《常州刺史伯父东平杨公墓志铭其一》叶“山(‘岩岩华山’)、天、泉、贤”,寒山“五岳俱成粉”叶“山(‘五岳俱成粉,须弥一寸山’)、田、天、缠”。 碰到这种情况,就应该去考察“山”有无异读。查《广韵》,“山”只有“所间切”一音,是山韵的“山”字,一般都是用这个读音去分析韵段。这在多数情况下是有效的,因为古人多用此读来押韵。但《集韵》还有一个仙韵读音“所旃切”:“土高有石曰山。”两个读法的“山”不区别字义。一个很长的韵段中,其他的字都是先仙韵的字,只有“山”是二等字,由于“山”有三等读音,因此应取它三等读音。因此,这5例应该处理为先仙互押,而不是山先仙互押。 清代纪昀《沈氏四声考》卷上已经敏锐地注意到南北朝时“山”字跟先仙互押的例子,试图从异读方面做出解释:梁武帝《钟山大爱敬寺》叶“缠、眠、权、迁、年、然、然、煎、先、缘、川、悬、山、绵、圆、娟、溅、牵、泉、烟、禅、虔、田、天、边、前、贤”,共27字入韵,除了“山”,其余都是先仙韵。江淹《哀千里赋》叶“怜、艰、迁、山”,这里“艰、山”山韵;《赤虹赋》叶“山、轩、莲、年”,“轩”元韵;《江上之山赋》叶“旋、迁、天、山、坚”;刘绘《咏博山香炉》叶“怜、山、烟、莲、间、妍、鲜、、然、莲、天”,“间”山韵。沈约《栖禅精舍铭》叶“禅、烟、天、田、筌、年、旃、椽、山、玄、泉、莲、迁、悬、筵、蝉、传、缘”,共18字,除了“山”,其余都是先仙;《早发定山寺》叶“山、间、圆、溅、然、荃、仙”,《八咏诗》叶“山、天、悬”,纪昀说:“按沈韵既以‘山’字入先仙,似不应复立山韵。然‘山’字自有二音,所以互见《唐韵》。”又说:“按休文《栖禅精舍铭》《早发定山寺》《八咏诗》皆以(中)[山]韵入先仙韵。然考同时刘孝绰所作碑铭二篇、乐府六首、诗六(千)[十]一首,较沈韵无一字出入,盖遵四声之学者。其《遥见邻舟主人投一物》一篇,用‘关还颜菅班环攀’七韵,皆不出删山韵,知当日自为一部,休文所用,乃互见字也。”“休文以‘轩’字、‘山’字、‘间’字入先仙……故陆德明《经典释文·尔雅·释山》下注曰:山,所间切,或所旃切。” 李荣《隋韵谱》也观察到隋代有这个现象:“删、山两部九个韵的字可以分成照庄组声母字(只有山部审生母‘山产’两个字)和其他声母字(‘攀间关颜闲还环’)两类。这两类之间互押的只有一个例;庄组声母字和仙部、先部押韵的有六个例;其他声母字内部互押的有五个例,和仙部押韵的只有一个例。子细的说,‘山’字六次用为韵脚,一次与删山韵押(间山关还),二次与仙韵押,三次与先仙韵押……照庄组声母字删山两部常常跟仙部又读。又读跟押韵可能有关系。‘山’字《广韵》只有山韵所间切一音,《集韵》又有平声所旃切一音。”例如王胄《白马篇》叶“鞍、前、年、边、泉、鸢、连、贤、儇、褰、燕、山、旃、先、全、鲜、捐、传”,一共18个字,除了“山”字,其余都是先仙。 可见,南北朝时期“山”已有仙韵读音,唐代仍沿用。碰到“山”跟先仙韵相押时,如果韵段长,或者只有“山”字跟跟三等字相押,就要选用“山”字的“所旃切”。王力先生《南北朝诗人用韵考》中,许多韵文里头跟先仙同用的,都是“山”字,绝非巧合;李荣《隋韵谱》中“山、仙两韵同用”只有2例,山韵字全是“山”字;“山、仙、先三韵同用”3例,山韵字全是“山”字。这些“山”字应该处理为仙韵字。 “还”字押三等韵。据鲍明炜《唐代诗文韵部研究》,删山和先仙很少押韵,但“还”字有跟先仙相押的,“删先仙同用”有:《全唐诗》卷三十六虞世南《飞来双白鹤》叶“烟、田、弦、前、泉、还(‘燕雀宁知去,蜉蝣不识还’)、川、怜、天、仙”,共10字,除了“还”,其余9字都是先仙韵;卷四十八张九龄《奉和圣制送李尚书入蜀》叶“川、然、宣、还(‘周月成功后,明年或劳还’)”,王梵志“借物索不得”诗叶“还(‘借物索不得,贷钱不肯还’)、边”。 碰到这种情况,就应该去考察“还”有无异读。《广韵》“还”两读:户关切,“还,反也,退也,顾也,复也。又音旋”;似宣切,“还,还返”。拙著《汉语变调构词考辨》(下册)1386-1390页说,“还”作“返回,回来”和“送还,归还”讲既可以读户关切,也可以读似宣切,这是古今很不相同的。“还”读“似宣切”在中古很常见。因此,对这些跟先仙押韵的“还”是应该处理为似宣切,即仙韵,还是归入删韵,是需要考虑的,不能不加区别地归入删韵。南北朝以前的古书,“还”字“音旋”的读音很常见,大约南北朝后期开始,“还、旋”二字分工明确,三等韵的读音基本上由“旋”承担,所以《经典释文》将古书中的“还”注音为“音旋”,这种注音不是一两处,而是大量的。这说明,在南北朝后期的学者看来,“还”有三等韵的读法是不容否认的。 一个字既然可以有不别义的异读,那么同一个作者可以在这篇韵文中用这个读音来组织韵段,在另一篇韵文中用那个读音来组织韵段。例如同一个“叹”字,唐张九龄《奉和圣制幸晋阳宫》押“残、安、难、端、盘、銮、官、宽、欢、叹(‘缅惟翦商后,岂独微禹叹’)、刊、观”,押平声,《为王司马祭妻父文》押“叹(‘已矣长辞,徒发九泉之叹’)、窜、半”,押去声。因此,系联韵脚字时,即使是同一个作者,也要根据他使用各个韵段的通例来选择字音。 中古韵书有相当多不区别字义的异读,这些异读今天大多没有传下来。碰到一个韵段中有些字跟整个韵段的押韵通例不合时,一定要去仔细核查这些不同的韵书,看它有没有异读。如果有,就应该选取跟该韵段押韵相协调的那个读音,以免带来对字音演变的不正确认识。 六、关于别义的异读字音选取 古代有不少字有别义的异读,这种别义的异读,历代都有增损。就出土文献来看,先秦时期不少字的异读,随着字形的分化,后代逐步减少;后代也产生了不少新的区别字义的异读。学术界对于别义的异读研究得还很不够,今天的研究者,喜欢使用今人编写的辞书去判定别义异读的音义匹配情况,这不是很可靠的做法。对比起来,可能《康熙字典》在这方面更有用一些;拙作《汉语变调构词考辨》对于“四声别义”,即变调构词的那些字,做了比较全面的搜集整理,可以参考。鉴于今天对别义异读研究得很不够,严格说来,采用韵脚字系联法研究历代语音的学者,应该自己亲自动手去找出古代的音义匹配规律,运用到自己的韵脚字系联中去。如果不具备这方面的研究能力,就不可能将韵脚字系联弄得精密。下面举例来谈韵脚字系联法中别义的异读字字音的选取。 “庶其可济”的“济”。《全汉文》卷五十四载扬雄《元后诔》:“征立中山,庶其可济。博采淑女,备其侄娣。觐礼高禖,祈庙嗣继。靡格匪天,靡动匪地。穆穆明明,昭事上帝。弘汉祖考,夙夜匪懈。”其中“济、娣、继”和“地、帝、懈”都是去声,前者是汉代脂部字,后者是支部字。它们是处理为两个韵段好,还是一个韵段好?有人处理为两个韵段。可以处理为一个韵段。东汉韵文中,脂支押韵者甚多;西汉韵文中,两部相押也有相当数量,特别是扬雄韵文,支部和脂部相押者不少。例如《反离骚》叶“佳、眉”,《交州箴》叶“支、犀”,《羽猎赋》叶“技、率”,又叶“地、辔、击(锡部)、地”,因此,“济、娣、继、地、帝、懈”完全可以视为一个韵段。有人将“庶其可济”的“济”看作是上声。“济”上去词义不同,它作“成功”讲读去声,这里的“济”正是作“成功”讲,该读去声;整个韵段是去声自押,将“济”看作是上声,不准确。 “形神遂疲薾”的“薾”。《全唐诗》二七八载卢纶《秋中野望寄舍弟绶兼令呈上西川尚书舅》:“骨肉暂分离,形神遂疲薾。”此诗“惬、叶、叠、薾、涉、楫、箧、睫、捷、汲、镊、接”押韵,属缉葉帖相押。 《汉语大字典》“薾”只收了《广韵》奴礼切、《集韵》忍氏切二读,不别义,下辖“花繁盛貌”和“疲困貌”二义,奴礼切是荠韵,忍氏切是纸韵,均不合卢纶诗的押韵要求。在“疲困貌”的词义上,“苶”和“薾”同词,但《汉语大字典》在“苶”下收“苶然”一词,采取的却是《广韵》奴协、奴结、入列三切,跟“薾”的处理不完全一致。今按“薾”作“疲困貌”讲读奴协切等入声,不区别字义;不读奴礼切或忍氏切。《广韵》《集韵》都没有在相应的读音下收“薾”字,而是收了其异体“苶”字。《广韵》三读:奴结切,“苶,苶然,疲役”;如列切,“苶,疲役皃”;奴协切,“苶,病劣皃。《庄子》曰:苶然疲役”。《集韵》同,也是三读。 据《说文》,“薾”本是为“花繁盛貌”一义造的字,《艸部》:“薾,华盛。从艸,爾声。《诗》曰:彼薾惟何。”大徐本注音“儿氏切”。《诗·小雅·采薇》:“彼爾维何?维常之华。”这是《说文》所本。《释文》:“彼爾,乃礼反,注同,华盛貌。《说文》作薾。”“薾”作“疲困貌”讲,读奴协切。《庄子·齐物论》:“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乎。”《释文》:“薾然,乃结反,徐乃协反,崔音捻,云:忘貌。简文云:疲病困之状。”清卢文弨说:“‘东’当作‘苶’,字小变耳。今注本乃作‘薾’,《说文》引《诗》‘彼薾维何’,音义与此异。”按,卢氏所说“音义与此异”恐根据不足。《文选·谢灵运〈过始宁墅)诗》:“缁磷谢清旷,疲薾惭贞坚。”李善注:“《庄子》曰:苶然疲而不知所归。司马彪曰:薾,极貌也。”吕向注:“疲薾,困极之貌。”旧注“薾”音:“奴结。” 因此,卢纶诗“形神遂疲薾”的“薾”当取奴协切一读。《汉语大字典》音义匹配失当,也不便理解此诗。《全唐诗》卷六○九载皮日休《二游诗·任诗》:“以斯为思虑,吾道宁疲薾。”这首诗“合、杂、儑、靸、洽、甲、霎、夹、押、峡、唼、楫、锸、薾、屟、榻、裛、狎、眨、叶、劫、箑、薾、鞳、讘、压、阖、猎、惬”是合盍葉帖洽狎业相押,“薾”仍当取奴协切。 “两手自相挼”的“挼”。《全唐诗》卷三四二载韩愈《读东方朔杂事》:“瞻相北斗柄,两手自相挼。”这首诗“家、沱、诃、车、呀、沙、蹉、何、蛇、挼、科、赦、哗、嗟、珂、夸、衙、霞”18字相押。除了“挼”字,其他各字分别属歌戈麻祃韵字,这些字可以押韵,只有“挼”字需要分析。《广韵》“挼”只有素回切一读:“击也。”音义均不合。“两手自相挼”的“挼”,取“磋磨”义,显然不能只管字形,取《广韵》的素回切。《集韵》“挼”有10个读音,取“磋磨”义的读音有:(一)脂韵儒隹切,“捼挼撋,两手相切摩。或作挼撋”;(二)灰韵奴回切,“捼挼,手摩。或从妥”;(三)戈韵奴禾切,“捼挼撋,《说文》:推也。一曰:两手相切摩也。或作挼撋”。只有取“奴禾切”才音义匹配,合乎唐诗押韵的通例。这说明,碰到《广韵》跟韵脚字相同的字形,一定要看它的音义匹配情况,不能随便定音韵地位。 “彼岐有岨”的“岨”。韩愈《琴操十首·岐山操》:“彼岐有岨,我往独处。”其中“岨、处”相押,“处”是动词,上声。“岨”《广韵》只有一个读音:七余切,“岨,石山戴土”。由于“岨”只有一个读音,因此容易误会“岨”和“处”是平上相押。 “岨”读七余切,《广韵》说得很清楚,它的字义是戴土的石山。这跟“彼岐有岨”的“岨”字义不合。“彼岐有岨”的“岨”意义是险要。明季本《诗说解颐正释》卷二十五《周颂·天作》“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徂当作岨,险阻之意也。岐字当属上句,与韩昌黎‘彼岐有岨’义同。”《集韵》“岨”三读:千余切,“岨,《说文》:石戴土也”,相当于千余切;壮所切,“阻岨,《说文》:险也。或从山”;状所切,“岨,岨峿,山形”。对比起来,《集韵》的壮所切跟“彼岐有岨”的“岨”音义均严格对应,应取此读。则“彼岐有岨”跟“处”是上声自押,非平上互押。宋廖莹中《东雅堂昌黎集注》卷一说:“岨与阻同。《楚词》《汉书》多用岨字,今以平声读之,非也。”廖氏之说是对的。 “过访”的“过”。王梵志诗“亲中除父母”:“亲中除父母,兄弟更无过。有莫相轻贱,无时始认他。”寒山诗“寒山栖隐处”:“寒山栖隐处,绝得杂人过。时逢林内鸟,相共唱山歌。瑞草联溪谷,老松枕嵳我。可观无事客,憩歇在岩阿。”这里“过、他”相押,“过、歌、峩、阿”相押,似乎能处理为平去互押。但“过”有平去二读别义,详参拙著《汉语变调构词考辨》第1206-1212页。“兄弟更无过”和“兄弟更无过”的“过”取“经过某地拜访某人,过访”义,此义读平声,不读去声。因此这个“过”跟“他”等是平声自押。 “离开某人或某地”的“离”。王梵志诗“一岁与百年”:“一岁与百年,中间不怕死。长命得八十,渐渐无意智。悉能造罪根,不解生惭愧。广贪长命财,身当短命死。兴生向前走,唯求多出利。折本即心狂,惶惶烦恼起。钱饶即独富,吾贫常省事。奴富欺郎君,婢有陵娘子。鸟饥缘食亡,人穷为财死。钱是害人物,智者常远离。”这里“死、智、愧、死、利、起、事、子、死、离”上去相押,不能处理为平上去相押。王梵志诗中,上去通押有一些例子,但平声几乎不跟上去声相押。“离”字有平去二读,字义不同。作“分离,分散”讲是不及物动词,平声;作“离开某人或某地”讲读去声,《广韵》力智切。详参拙著《汉语变调构词考辨》(下册)1172-1175页。此诗“钱是害人物,智者常远离”的“离”是及物动词,指离开钱财,因此“离”是去声,不是平声,“死、智、愧、死、利、起、事、子、死、离”必为上去相押。 “见谓爇天焰”的“焰”。韩愈《喜侯喜至赠张籍张彻》叶“念、噞、染、砭、厌、剑、闪、垫、验、店、欠、歉、艳、舚、堑、椠、燄(‘居然妄推让,见谓爇天焰’)、占、赡、僭”。除了“燄”字《广韵》只有上声读法,其余属于艳陷梵诸韵,都是去声。《广韵》以冉切:“焰,燄燄,火初著也。”可见这是叠音词“燄燄”的音义,无法证明“燄”单用也是读上声。《集韵》“燄”读上声,有三个反切:以冉切,“燄,《说文》:火行微,燄燄也”;习琰切,“燄,火行微也”;疾染切,“燄,火行微也”。这都是“燄燄”的“燄”。去声以赡切:“爓焰炎燄,火光。或作焰、炎、燄、。”这是“火光”义。“见谓爇天焰”的“燄”取“火光”义,跟《集韵》以赡切对应严整,因此该选此读。选此读则《喜侯喜至赠张籍张彻》符合上下文文义,正是押去声。 “从吾相便贷”“欲似相便贷”的“贷”。王梵志“村头语户主”诗:“村头语户主,乡头无处得。在县用纸多,从吾相便贷。我命自贫穷,独办不可得。合村看我面,此度必须得。后衙空手去,定是搦你勒。”这里“得、贷、得、得、勒”相押;“父母生儿身”诗:“父母生儿身,衣食养儿德。暂托寄出来,欲似相便贷。儿大作兵夫,西征吐番贼。行后浑家死,回来觅不得。儿身面向南,死者头向北。父子相分擘,不及元不识。”这里“德、贷、贼、得、北、识”相押。除“贷”字,其他都是职德韵的字。 “贷”在《广韵》中只有一个读音,他代切,“贷,借也,施也,假也”。《集韵》三读:他代切,“贷,《说文》:施也”;惕德切,“貣贷,《说文》:从人求物也。或作贷”;敌德切,“貣贷,从人求物也。或作贷”。“貣:贷”原来是变调构词的。在中古,“貣(贷)”读入声,义为从别人那里借东西;读去声,义为使别人借东西,借出东西给人。详细的讨论见拙著《汉语变调构词考辨》(上册)84-87页。 据项楚《王梵志诗释词》,这两首诗中,“从吾相便贷”的“便贷”也作“贷便”,义为借贷。据此,“从吾相便贷”“欲似相便贷”的“便贷”,意思是从别人那里借进东西。因此,王梵志这两首诗的“贷”要依据《集韵》读入声,这个“贷”正好是跟入声字押韵。 “孟子贫轗轲、白雪无人和”的“轲”和“和”。寒山诗“大有好笑事”:“大有好笑事,略陈三五个。张公富奢华,孟子贫轗轲。只取侏儒饱,不怜方朔饿。巴歌唱者多,白雪无人和。”这里“个、轲、饿、和”四字相押,能否看作歌过平去相押?不能。“轲”在诗中是组成双声联绵词“轗轲”,这个“轲”不能读平声。《广韵》“轲”三读:一是苦何切,未释义,这是指“车”,是“轲”的常义,所以没有释义;二是枯我切,“轗轲”;三是口箇切,“轗轲,不遇也。孟子居贫轗轲,故名轲,字子居”。可见“轗轲”的“轲”不能读平声,它有上去两读。联绵词两个音节,前后两音节的声调常常要求一样。“轗”也有上去二读:苦感切,“轗轲,多迍”,这个读音跟“轲”的枯我切相配;苦绀切,“轗轲,坎壈也”,这个读音跟“轲”的口箇切相配。根据该韵段,“大有好笑事”的“轲”应取去声,相应地,“轗”取“口箇切”。“和”在诗歌中是“跟着唱”的意义,显然它应该取《广韵》去声的“胡卧切”,不能取平声的“户戈切”。 “冠佩立宪宪”的“宪”。韩愈《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之一叶“眼、远、饭(‘瞢瞢莫訾省,默默但寝饭’)、宪(‘子兮何为者,冠佩立宪宪’)、畹、晚、謇、挽、娩、楗、踠、偃、绻”,除了一个“宪”字,其他都是阮产狝韵字。我们不能贸然选用“宪”的去声读法。《广韵》“宪”只有一个读音,许建切,“法也。又姓,出《姓苑》”。这个读音的释义中,没有叠音词“宪宪”,根据《广韵》,无法断定“宪宪”的“宪”是什么音。《集韵》“宪”有两个音,许建切下注:“《说文》:敏也。一曰:偒也。一曰:《周礼》悬法示人曰宪法,后人因谓宪为法。亦姓。”这些释义也均非“宪宪”的“宪”。呼典切下注:“兴盛皃。《诗》‘宪宪令德。’”按:《诗经》中有两个“宪宪”,一个义为欣欣,喜悦貌。《大雅·板》:“天之方难,无然宪宪。”毛传:“宪宪,犹欣欣也。”《释文》:“宪宪,许建反,犹欣欣也。”这是读去声。另一个是《礼记·中庸》:“《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这是指盛明貌。《释文》:“宪宪,音显,注同,兴盛貌。一音如字。”可见这个意义的“宪宪”读上声。今传《诗·大雅·假乐》作“假乐君子,显显令德”。郑玄笺:“显,光也。天嘉乐成王有光光之善德。”《释文》不注音,则“显”是按照它通常读音来读,跟呼典切同音。韩愈“冠佩立宪宪”是形容冠佩很盛,“宪宪”取“兴盛貌”的字义,也就是取“呼典切”的读音,跟整个韵段声调一致,都是上声,不是上去通押。 有些字的异读,在《广韵》《集韵》等字典、韵书中都没有反映,这就需要我们做一些补充、订正的工作。“鼻”字《广韵》《集韵》都只有一个读音:毗至切,都是指鼻子。“鼻”作“鼻子”讲原来读去声,隋唐之际的王绩《三日赋》叶“恣、次、醉、萃、概、地、坠、翠、鼻(‘振鳞掉尾,穿腮约鼻’)”,都是去声字,“鼻”正是指鼻子。就古书的实际情况看,“鼻”在古代有去入二读,入声一读《广韵》《集韵》没有反映。据李荣《陆法言的〈切韵〉》、王恩保《吴淑〈事类赋〉用韵研究》,“鼻”作“鼻子”讲至晚北宋初就有读入声的例子。《韵学集成·支韵》说“鼻”《中原雅音》是“邦迷切”,明臧晋叔《元曲选》音释,给“鼻”注音为“音疲”“音毗”“平声”,这是来自入声;明徐孝《合并字学集韵·慈韵·帮(细)母》中,“鼻”注音“别及切”,入声。 但“阿鼻”的“鼻”,本读平声,可能是因为太俗,一般辞书都没有收录这一读法,这需要我们去做归纳工作。这项工作不能省去。王梵志诗“百岁有一人”:“百岁乃有一人,人得七十稀。张眼看他死,不能自觉知。痴皮裹脓血,顽骨强相随。两脚行衣架,步步入阿鼻。双盲不识鬼,伺命急来追。赤绳串着项,反缚棒脊皮。露头赤脚走,身上无衣被。独自心中骤,四面被兵围。向前十道挽,背后铁锤锤。伺命张弓射,苦痛剧刀锥。使者门前唤,忙怕不容迟。体逐他走,浑舍共号悲。宅舍无身护,妻子被人欺。钱财不关己,庄牧永长离。三魂无倚住,七魄散头飞。”这里“稀、知、随、鼻、追、皮、被、围、锤、锥、迟、悲、欺、离、飞”相押。除了“鼻”和“被”,都是平声字。“露头赤脚走,身上无衣被”的“被”,实际上应该通“披”,指披着。“身上无衣被”是说,身上不仅没有衣服穿,而且连披着的破衣服都没有。因此,“稀、知、随、鼻、追、皮、被、围、锤、锥、迟、悲、欺、离、飞”应该处理为平声相押,不能处理为平去相押。 《广韵》《集韵》这些韵书都没有说“阿鼻”的“鼻”读什么,因此不能随便用“毗至切”去作“阿鼻”的“鼻”的音。这是必须把握的一个原则。“阿鼻”是梵语Avīci的译音,指痛苦不间断,“鼻”原来应该读平声。《全唐诗》卷八○七拾得诗“男女为婚嫁”叶“仪、施、痴、鼻(‘身死堕阿鼻’)”,《敦煌歌辞总编·失调名(须大拏太子度男女十一首)》叶“鼻(‘莫学五逆堕阿鼻’)、儿”,《敦煌变文集新书》三《目连变文》叶“悲、儿、垂、议、鼻(‘在俗恶业墮阿鼻’)、斯、期”,只有“议”是去声。宋代,《全宋词》载葛长庚《水调歌头》上下片叶“儿、为、鼻(‘便是活阿鼻’)、饥、痴、知、嘻、时”,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三载赞语叶“疑、西、鼻(‘眼下阿鼻’)、提、飞”,佚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经过女人国处》叶“持、时、鼻(‘千生万劫落阿鼻’)”,“鼻”押平声。就近体诗和元曲平仄来看,“阿鼻”的“鼻”也是平声,例如宋释德光《偈颂》十首之一:“口似备盆呵佛祖,牙如剑树骂诸方。而今死入阿鼻狱,看你如何孟八郎。”普济《偈颂》六十五首之一:“明星一见悟无生,攧落阿鼻业火坑。三百余番说不出,为他闲事长无明。”释道冲《戊午在灵隐闻曹源和尚讣音兼小师举老为开语录》之二:“悔不当初放拍盲,烂椎一顿快平生。近闻活陷阿鼻狱,抚掌呵呵乐太平。”这些实际上是七绝,“鼻”都是平声。《元曲选·朱砂担》第四折【双调】【折桂令】中有“将那厮直押送十八层地狱阿鼻”一句,《铁拐李》第三折的【双调】【新水令】中有“只俺个把官猾吏堕阿鼻”一句,《看钱奴》第一折【仙吕】【油葫芦】中有“据着那阿鼻地狱天来大”一句,“鼻”都是平声,不过元曲的读音只能做参考,它的入声也有变到了平声的。《中原音韵·齐微部》将“鼻”字处理为“去声作平声”,这是比照《广韵》“鼻”归去声来说的,实际上是入声变阳平,不是“阿鼻”的“鼻”。但明徐渭《寄吴通府以墨见寄》是一首七律,其中有:“残躯乍别阿鼻鬼,宝匣遥飞片脑香。”“鼻”是平声。总之,“阿鼻”的“鼻”原来读平声,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集韵》比《广韵》更多地保留别义的异读,碰到《广韵》查不到的字,必须要核查《集韵》。有的音义《广韵》《集韵》都没有反映,这只能依靠研究者本人自己收集材料做出整理了,例如“阿鼻”的“鼻”字。 原文参考文献: [1]鲍明炜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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