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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士铨诗学观念的转向(3)


    
    虽然袁枚早在乾隆十九年(1754)就看到《过燕子矶书宏济寺壁》诗而欣赏蒋士铨的才华,并于二十三年(1758)以《寄蒋绍生太史》诗纳交,但直到乾隆二十九年(1764)士铨乞假归里,暂居金陵,两人才在尹继善座上相见。士铨有《喜晤袁简斋前辈即次见怀旧韵》云:“未见相怜已十分,江山题遍始逢君。”[4]953此后三个月间,两人有一段游从往来的经历,得以谈诗校艺。
    本来蒋士铨的诗歌趣味与袁枚是有一段距离的。袁枚曾说:“蒋苕生与余互相推许,惟论诗不合者:余不喜黄山谷,而喜杨诚斋;蒋不喜杨,而喜黄:可谓和而不同。”[6](卷八,211)实际上两人的差异远不止这么一点。袁枚不太尊崇王渔洋,而蒋士铨则不然,反而很鄙薄讥劾王渔洋的赵执信:“前贤典则亦纷纶,要与新城作替人。却笑《谈龙》枉饶舌,饴山何处付传薪?”[4](蒋士铨《题南昌闵照堂进士钟陵草后》其三,483)这种态度与后来诗坛流行的批评王渔洋的风气很不一样。但终因他论诗根于主深情,便埋下了性灵诗学的种子。
    性灵诗学不名一体、自成一家的宗旨虽源于叶燮,但叶燮论诗主性情是着眼于见自家面目,而性灵派所言的性情则落实到真情和深情上。在这一点上,蒋士铨开始显出性灵派的倾向。在《胡秀才简麓诗序》中,他称胡诗“或奇逸纵恣,或幽峭深远,如风发泉涌,水流花开,盖能变化古人诗法,而独抒其性真之所至”,而这性真最终又归结于“盖俊杰之士而深于情者也”[4]2014-2015。这就将对诗歌本质的把握由论情之真伪转向论情之深浅。深浅换个说法也就是厚薄。在他看来,人之用情有厚薄,薄情者无以见情;至于奸贼,则都是无情之人。他曾在戏曲《香祖楼·录功》中借末之口说:
    大凡五伦百行,皆起于情。有情者,为孝子忠臣,仁人义士;无情者,为乱臣贼子,鄙夫忍人。尔等听著:这情字包罗天地,把三才穿贯总无遗:情光彩是云霞日月,情惨戚是雨雪风雷,情厚重是泰华嵩岳摇不动,情活泼是江淮河海挽难回。情变换是阴阳寒暑,情反覆是治乱安危,情顺逆是征诛揖让,情忠敬是夹辅维持,情刚直是臣工龙比,情友爱是兄弟夷齐。情中伦是颜曾父子,情合式是梁孟夫妻,情结纳是绨袍墓剑,情感戴是敝盖车帷。情之正有尧舜轩羲,情之变有桀辛幽厉,情之正有禹稷皋夔,情之变有廉来奡羿……[7](卷上,33-34)
    不过对写作而言,光有深情还不够,还要有真诚的表达,而且是个性化的表达。诗以道性情的传统命题,到明清之际已被充实了很多内容,因为人们逐渐意识到,虽说诗终究是情感的表现,但从情感发生到写作完成,其间还有很长的距离,而各种诗学的不同主张也就出于对这个过程的不同理解。袁枚的性灵诗学之所以要破除所有传统规范的绝对性和强迫性,就是希望最大限度地减少写作过程中妨碍情感表现的环节,使人们的各种生命体验最畅快地表达出来。蒋士铨与袁枚接触后,想必对性灵诗学的宗旨有所体会并且十分认同,观念马上就变得清楚起来。
    就在与袁枚别后不久,他写作了《文字》三首,其三明确地宣示了自己的诗学观:“文章本性情,不在面目同。李杜韩欧苏,异曲原同工。君子各有真,流露字句中。气质出天禀,旨趣根心胸。诵书见其人,如对诸老翁。后贤傍门户,摹仿优孟容。本非伟达士,真气岂能充?各聚无识徒,奉教相推崇。之子强我读,一卷不克终。先生何如人,细绎仍空空。”[4]986几年前对追摹唐宋大家略觉拘束、视为畏途的犹豫态度,至此已彻底抛弃;自抒胸臆真情,自成一家面目,成了理直气壮的口号。其一更洋溢着经历艺术观念的蜕变而焕然一新的精神状态:“心与文字会,飘飘其春云。又如春江流,波澜了无痕。篇成觉微妙,其故亦难云。改念蹊径别,再为工拙分。平时读书力,酝酿即渐醇。此境不易到,可为知者论。”[4]985他曾有的焦虑和迷惘都云消雾散,内心澄明的愉快感觉甚至激起热切渴望表达的冲动,写下集中第一首正式的论诗诗《辩诗》:
    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沿袭,焉用雷同词?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一代只数人,余子故多疵。敦厚旨则同,忠孝无改移。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奈何愚贱子,唐宋分藩篱。哆口崇唐音,羊质冒虎皮。习为廓落语,死气蒸伏尸。撑架成气象,桎梏立威仪。可怜馁败物,欲代郊庙牺。使为苏黄仆,终日当鞭笞。七子推王李,不免贻笑嗤。况设土木形,浪拟神仙姿。李杜若生晚,亦自易矩规。寄言善学者,唐宋皆吾师。[4]986
    诗中不仅重申了《文字》反对门户摹仿的主张,更从诗歌史的角度说明了唐宋不相袭的道理,大胆肯定了宋诗的创辟和表达了元明两代因袭的无奈,最后以李杜再生也必易规矩,肯定创新的必然趋势,以“唐宋皆吾师”打破分唐界宋的藩篱,形成了值得注意的标志性口号,成为乾嘉之际诗坛调和唐宋的先声。乾隆三十一年(1766)他在《沈生拟古乐府序》中更断言:“苟执唐宋之说,强为低昂,互为诋诮,是皆不能自立之士所恃以张皇欺世者,虚车无物,势尽名灭,殊可悯恻。”[4]2018看得出,此时的蒋士铨已大有一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脱态度及相应的优越感。在这个问题上,他确实同“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6](卷七,182)的袁枚一样,站在一个较高的理论立足点上。他对唐宋诗的态度是否受到袁枚启发?现在还难以断言。袁枚折衷唐宋的说法见于晚年所撰《随园诗话》,而且自清初以来这也算不上独绝的见解。现在我们只要知道,四十岁的蒋士铨与袁枚晤游之后,观念明显发生变化就可以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士铨早年论诗虽也言及性灵④,远不如会晤袁枚之后多。《忠雅堂集》中所见,如《怀袁叔论》诗云:“性灵独到删常语,比兴兼存见国风。”[4]995-996《阮见亭诗序》云:“皆自写性灵,非循墙和响之比。”[4]2016《尹文端公诗集后序》云:“其所为诗,专主性灵,兰荃满怀,冰雪在口,倚俪淡澹,切迭稽诣,不袭古人一字,而世俗诗人肺腑中物,更无铢发犯其笔端。”[4]2024-2025《江西南康都丞槐庵何公继配蒋宜人生传略》云:“间作小诗,皆本之性灵,不事修饰。”[4]2159这是不是蒙受袁枚的启发呢?无论答案如何,都不妨碍我们将他视为性灵派批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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