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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所有令人晕眩的错位都变成危险的唯美


    
    波德莱尔说,“小说最好的部分就是作家没有直接点破的地方。”因此,我们看BBC改编萨莉·鲁尼的小说《正常人》的同名剧集会有一种欣慰,电视剧主创对小说核心的洞察保持了恰如其分的缄默。仿佛镜头也承认,和小说相比,它有时候没有能力让我们“看到”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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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给关系定调的一段,下课后康奈尔开车单独带玛丽安去“鬼屋”。镜头下的阳光炽烈到让人心事全无,小说里的那张“床垫污迹斑斑,受了潮,看上去还沾了血”没有了踪迹,偶像剧般的画面无法容下玛丽安心里的那句“好脏啊”。那间“鬼屋”,康奈尔说,“差不多是我家面积的三倍吧”,这是他因自己的阶层和家庭被迫习得的参照体系;剧本中删掉了玛丽安的心理活动,“她觉得自己很蠢,居然没意识到他在想这个”。
    小说转场就是酒吧的一场闹剧。康奈尔顶着被小群体背叛的压力,带着被羞辱后哭泣的玛丽安回到自己局促的家。玛丽安说起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打过。“康奈尔沉默了几秒,时间长得让人难以置信。”姑且不讨论,“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几秒钟从写作上是不是夸张。接下来康奈尔说他爱玛丽安,这让玛丽安确信自己拥有了另一种人生:“她过去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但现在她拥有了新的人生,这是她的第一个瞬间,哪怕多年后她仍会觉得:“是的,我的人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但几页之后,我们看到康奈尔在明确反思自己说出口的那句话,是“没过脑子”,他认真自我辩论那是不是谎言,“不管这是真是假,但这是他第一次屈服于这种冲动,说出了口”;最后,作家呈现了还有第三种可能,康奈尔其实更渴望知道别人私下里是怎样生活的,“这样他就能模仿他们”。
    镜头抚平了两种冲突的声部,小说中所有令人晕眩的错位在镜头里都变成一种危险的唯美。这种抹平在后面出现过很多次,也导致我们在过多的床戏中间逐渐陷入一种隐约的不满,大概接近康奈尔反观两人关系挫败时的茫然,也就是:“这个故事究竟少了什么,以至于无法解释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难受呢?”
    《卫报》对小说《正常人》的这段评论多少还是准确的:《正常人》和《和友人谈天》摆在书架上,你(当然)会认为《正常人》才是处女作,更简单,更像是一个开始。至少,《和友人谈天》像模像样写了一段四角关系,菲比的形象刻画得多么好,为现代小说贡献了一个神采奕奕的特权阶层形象;而《正常人》则是一段华尔兹,或一段探戈——聚焦于两人身上的灯光越集中越明亮,玛丽安和康奈尔周围的家人、朋友、咨询师等,就越发暗淡、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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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剧中,“和友人谈天”的场景焊接了相当多的剧情,玛丽安和康奈尔周围始终簇拥着令他们恐惧和自卑的“正常人”,但这些朋友间的对话却有一种神奇的离心力,让人觉得那些厮混着的年轻人像应该随时被撤走的毯子,让剧情再次回到玛丽安—康奈尔独有的密闭空间——那一对只想活在自己阴影之中的年轻人。
    “白评论”(The White Review)网站最近刊发了鲁尼2016年的短篇《在诊所》,从完稿时间上早于《正常人》,故事有点像《正常人》的雏形,我们不妨借此揣测鲁尼写作的决心种种发生了什么变化。鲁尼标志性的“后现代的轻”依然延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对话、日常行为(穿衣服、洗碗、去超市、参加聚会、写很多邮件)依然构成小说最主要的情节框架,当然这些乏味也是当代小说家必须履行的“义务”。另一方面,可能别的小说家因为害怕尴尬而不愿意实现的对话,在鲁尼的小说里依然具有一种神奇的坦荡。
    《在诊所》里的康奈尔和玛丽安,除了个性和心理感觉之外,人物的其他背景故意被模糊,玛丽安拔出智齿和之后的口腔感染似乎是情节最严重的事儿。《正常人》里,康奈尔“这辈子干过的最激烈的政治行为”,就是大学里的辩论社打算邀请一个新纳粹主义者来开讲座,康奈尔在很多呼吁撤回邀请的Facebook帖子下面点了赞。《在诊所》里,玛丽安的悖论是,康奈尔很珍贵地把她当作另一个完整独立的人——通过性、而不是浪漫化的方式——却不能爱上她。玛丽安梦到和康奈尔结婚,但她和当时的男朋友丹尼尔谈这些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丹尼尔感觉糟糕而已。
    《正常人》讲的是说出口即变得悲伤的爱,还有破除了很多阻碍的身体,两个人在“爱”的阴影处徘徊,为它剥开的意识和动机无限焦灼。康奈尔和玛丽安几乎从没为性本身焦虑,即使玛丽安后来大谈自己和杰米施虐—受虐的关系,康奈尔的愤怒指向的也不是占有,而是性所保护的“真实”和“正常”之间的冲突,他和玛丽安的身体始终一起抵挡羞耻和困惑的屏障,但玛丽安无限屈服的身体似乎背叛了这层含义。在这样的小说里,性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去性欲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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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枢》里说《一位女士的画像》中草率出场的伊莎贝尔,那种向往自由又恐惧自由的形象,是很典型的美国式的空洞,但亨利·詹姆斯让读者有清晰的指望,我们知道小说会逐渐塑造她,伊莎贝尔的“空洞”会逐渐被“欧洲”填充。《正常人》里的玛丽安和康奈尔,也需要读者抱着同样的期待去等待他们被小说塑造。玛丽安是一路被窃窃私语烘托着出场的,关于玛丽安,鲁尼开始给出的是一幅粗率的、带着凉意的画像:
    “她读关于叙利亚的长文,然后搜索文章作者的意识形态背景。她读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的长文,放大图片,读上面字号很小的配文。然后她通常睡个回笼觉,或者去洗澡,或者躺下来自慰。”
    我们在这个众人眼中古怪的平胸高中女生身上不大能迅速建立认同。虽然玛丽安多数时候占据故事的叙述中心,但读者不能因此承认自己非常了解她。萨莉·鲁尼几乎是按照一种均匀的速度在进入玛丽安、进入康奈尔,慢慢弥合他们和读者的缝隙。在大段疏离的平淡描述后,作家会经常冷不防抛出“一个被欺凌的人是不会对自我产生什么深刻发现的;但欺凌他人会让你领会到某种无法磨灭的东西”“这种感情部分来自他知道自己曾完完全全地支配她,至今仍然拥有这种力量,并不认为自己将来会失去它”,这样重重敲击键盘才能出来的句子,多少让你怀疑,作者是不是总结得太多。但同时,读者又忍不住为那些缝隙被填平感到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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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羞愧、羞耻和爱,在最深处是不可能摆脱彼此,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察。《正常人》算是对这个俄罗斯公理的一种非常标致的认同。玛丽安和康奈尔隐蔽的自我中心,他们不厌其烦掂量对彼此的控制力(尽管有所不同),以及他们都容易招致他人的羞辱,是同一回事,鲁尼让两个主人公逐渐接受了这一点。康奈尔“始终无法接受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仿佛那是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栋空宅,以备不时之需。事实上他培养了自己控制她的能力”。对应地,玛丽安在很久以后看到,高中时男生残忍地奚落她,骂她平胸,大学的男人们则“试图用性爱和追捧,都是出于同一种目的,为了制服她性格中的某种力量”。她对康奈尔的一再豁免让人迷惑,只能解释为她和康奈尔的关系无关褫夺,不会让她自我抽离,“仿佛这不关她的事”。但一旦康奈尔慢慢开始适应这个社会,他们因“永远无法融入世界”的秘密同盟就会瓦解。
    鲁尼努力在描绘一段“准确”的关系,凭借其纤细而日渐笃定的笔触。她像是被“羞耻”和“脆弱”这个命题牵引着,从《在诊所》进入《正常人》。
    比如这句,“她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应当被人虐待。”鲁尼把它原封不动地从《在诊所》挪到了长篇中。2016 年的短篇中,这句话的上文是玛丽安的母亲曾有一个男朋友斯蒂芬,斯蒂芬经常晚上到玛丽安房间来找她“说话”。康奈尔听完一阵难受,但过了一会儿那种难受也就过去了。《正常人》里,这句话是在玛丽安向康奈尔解释为什么自己甘愿在和杰米的关系中做一个“服从者”,因为康奈尔看起来被玛丽安吓到了。作家没有解释为什么康奈尔会犹如溺水般感觉“与自我分离”。读者好像也在接受小说本身的教育,康奈尔的恐惧在此刻必须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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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人》英文版里,金钱(money)出现了22次,羞耻(guilt/guilty) 13 次,敏感(sensitive) 9次。和处女作《聊天记录》一样,鲁尼在这本小说里也依然没有顾虑地让人物讨论金钱、地位和硬邦邦的国际政治、抗议财政紧缩抗议堕胎政策抗议加沙战争——想想司汤达的表态,“文学中的政治犹如音乐会上的枪声,它庸俗而响亮,人们不得不予以关注。”关于风格的纠结,鲁尼肯定不会像福楼拜那么纠结到怨天尤人,但她肯定从福楼拜的小说里学到了不感情用事的风度。
    这本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比如康奈尔58岁的外婆在小说中的短暂出场(摔倒去医院)似乎就是为了有必要点出,康奈尔的外婆和玛丽安的母亲丹妮丝同岁这个古怪的事实。丹尼丝对女儿的冷漠——“丹尼丝很久以前就认为男人可以对玛丽安施暴,从而表达自我。”玛丽安的哥哥艾伦身上的阴郁和暴力,似乎因为写作中的某种紧张感处于未完成形态。比如艾伦看着妹妹要去都柏林念大学,而自己只能永远留在家乡,心中泛起恶意,他“用力咬住食指关节。他的手臂在颤抖……无论她去哪里,她都无法得到解放”。鲁尼对这个人物的打量可能部分澄清了兄妹之间恶意的根源,但相比于对玛丽安—康奈尔关系的反复思考,书里的这些人物都没有得到作家足够的耐心。
    “时间是如此伸缩自如”——鲁尼在小说中这么形容过玛丽安在和康奈尔的一次性爱中的感受。整本《正常人》,时间切割和延续也可以称得上伸缩自如,甚至有一章的标题就是“五分钟后(2014 年7月)”。这种弹性让小说所有的不对称具有了一种独特的褶皱,玛丽安和康奈尔的脆弱和他们与此的混战像是一种呼吸,读者可以不停地从两人最缠绕的关系深处,浮上水面,透口气。
    他们两个人的高中同学罗布自杀后,康奈尔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和罗布没什么不同,“为了被社会接受,他愿意背叛任何信赖、任何善意。”玛丽安也看到,“她的大学生活表明,要是中学时有谁愿意和她说话,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恶劣。她根本没什么可高人一等的。”这样决绝的句子是小说中让人真正如释重负的时刻。和“正常”的角力终于可以松懈片刻,读者目送“精神上都遭遇过难以名状的创伤”的两个人终于真正离开卡里克里,带着对彼此的控制力,一步步地靠近惯例、还有“别人”。
    他们终于不用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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