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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担了作为人的责任(3)


    虚构,就是一种僭越
    9月16日晚,《浩劫》在京首映后,朗兹曼有个演讲,并回答了观众的现场提问。演讲由原北京广播学院林旭光主持,张献民作现场翻译。开讲前,朗兹曼微笑着提醒张献民,要每一句话都如实翻译。今天撰写本文时,我必须翻看当时的笔记,再参照同年10月张献民对朗兹曼所作的一个漫长访谈。
    演讲一开始,朗兹曼就强调,言说是艰难的,对于演讲者和听众双方都是。大家刚刚看一个漫长的电影,是否有想法、有问题,他还不能确定。西班牙的一位影评家说,《浩劫》是一部艰难的影片,观看《浩劫》是将人们对电影的爱推到极限。
    朗兹曼说,这个影片前后制作花了11年,1985年最终成片,原本估计有3000人看就很好了,没想到这个片子在很多国家放映,电影院、电视放映加上DVD发行,现在估计全世界有7000万人看过。每次放映《浩劫》都是一次葬礼。如果说《浩劫》有结构,那就是一座坟墓的结构,这部影片就是一座坟墓,因为那些被杀掉的人没有坟墓。
    《浩劫》是从300多个小时的原始素材中剪辑出来的。自1973年开始,朗兹曼带领摄制组花费11年、横跨14国进行采访和拍摄,用镜头寻找当年那场大灭绝的见证者、幸存者、参与者和抵抗者。“每天的情况都叫人不安”,漫长、繁重的调查与寻觅证人,其艰难一言难尽,有时更要冒上生命危险。有一次,朗兹曼和助手采访一名纳粹军官,由于使用针孔摄像机偷拍被军官发现,被军官的儿子和另外三人血殴,差点丢掉性命。住院一个月后,他们又被起诉非法使用德国无线电,几乎入狱。
    在《浩劫》收集素材阶段,朗兹曼先是找到证人的电话号码,很诚实地告诉他们自己是什么人,要拍个什么样的电影,有的人会立刻挂掉电话或者高声辱骂。
    拍摄过程中,朗兹曼还发现了许多隐藏在德国民间的纳粹刽子手,贝泽克灭绝营的夫波茨就是其中一个。当朗兹曼假装拍摄啤酒的专题片,在夫波茨工作的酒馆拍摄了3天,所有人都对他和他的摄像机见怪不怪时,朗兹曼走到正在柜台上卖酒的夫波茨面前,拿出了夫波茨当年的上司席斯的照片,质问:“您还记得他吗?您还知道什么?您还在隐瞒吗?”一系列劈头盖脸的问题,让夫波茨局促不安,他四处躲避镜头。夫波茨后来被判了10年徒刑。
    1986年,当《浩劫》开始在柏林电影节放映时,朗兹曼的信箱中,出现了一些手写的纸条。这些写纸条的人感谢这部影片,让他们感觉到了释放和自由——德国人的赎罪感如此强烈,在犹太人问题上,他们认为自己不可原谅,造成的损失不可弥补。观看《浩劫》时,朗兹曼感觉到整个影厅在颤动,有一些人的双腿在颤抖。
    在《浩劫》中,由于历史影像完全缺席,观众无法依靠影像还原当时情景,取而代之的,是被采访者鲜活的脸部特写甚至大特写,这些镜头,将被采访者所有细微表情无限放大,而观众对表情再进行解码,这中间,需要观众的主观参与和想象。质言之,朗兹曼所谓的“真实的虚构”,虽然是一种妥协,但无疑也是展现历史最有效、最真实可靠的手段。
    《浩劫》之后,朗兹曼导演的《活人路过》《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点》等纪录影片,均遵循“真实的虚构”这一原则,那就是死亡、回忆、言说、再言说,一切无法复活的事物,都在朗兹曼纪录片中由生者“说出”,成为传奇。比如《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点》,入围过《电影手册》十佳影片,其内容与表现手法震撼人心,影片讲述的是纳粹集中营里唯一一次成功的暴动,基本由朗兹曼与当事人耶华达·雷纳之间的访谈对话组成。
    世界啊,不要询问那些死里逃生的人∕他们将前往何处,∕他们始终向坟墓迈进。∕外邦城市的街道∕并不是为逃亡脚步的音乐铺设的……世界啊,强硬的铁已烧灼了他们微笑的皱纹;∕他们想要走近你∕因为你的美丽,∕但对于无家可归者,所有道路却∕枯萎如剪下的花(奈莉·萨克斯《世界啊,不要询问那些死里逃生的人》)
    但有时候询问是必须的,它不是猎奇,也不是为了控诉,而仅仅是说出,将那些惨痛、沉重的经历说出来,再储存到实体文化记忆中去,而这种记忆,对整个人类来说,却无比重要——对于朗兹曼而言,纳粹种族灭绝,那场工业流水作业般的犹太人大屠杀,虽然几乎证据全无,但罪行不可磨灭,记忆终会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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