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的小说新作《鹦鹉》可以看作是她早期“庙村故事”的沿续和发展,故事同样发生在四面环水、与陆地隔江而望、相对孤绝于世的岛上。作为朱朝敏的成长空间与文学空间,“江心洲岛”虚虚实实,但其共同的特点都是与世隔绝,风景秀美,古风蕴藉,文气沛然,是一个桃花源般的所在。在《鹦鹉》里,它是孤岛(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江心第一大洲岛)的小南浦沙洲。小岛充满了盎然的诗意:“春天是它的高光时刻。灿烂无垠的油菜花挨挨挤挤地燃烧,在小南浦铺呈明黄的花海。它们在岸畔与芦苇携手,黄碧穿插交接,沿着坡路逶迤,簇拥岸畔,倒映于江水下,花影相衬,幽梦随影,天地倏忽间通透、明澈。接着,桃杏红麦子黄棉花白无尽蔓延,从肉眼直抵心胸……”岛上的人们保留着耕读传家的古朴生活方式,恪守传统伦理道德,这主要体现在武舅舅一家人身上。武舅舅是养子,饱受为人偏狭刻薄的养母四外婆虐待,不仅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还被四外婆赶出家门自谋生路。武舅舅却生性良善,勤劳致富,收留了逃难的女人杜娟为妻子,生下几个儿女,白手起家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养母四外婆虽一直苛刻待他和儿媳,他们对晚年的四外婆却毫无怨言,孝顺有加。朱朝敏在《鹦鹉》中重返“江心洲岛”,并不是只想脱离当下现实,塑造一个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一样的田园牧歌式的世外净土,而是从孤岛出发,讲述一个离乡的“进城”故事。 小说的中心人物武俊哥哥,是武舅舅的儿子,一个品学兼优的农村青年,更重要的是,他身怀远大抱负,带着出人头地的野心与梦想,执意离开家乡小南浦沙洲,到更大的地方去闯出一片天地。除了自己发愤读书,从农村、县城、宜昌市到省城,武俊一步步的上位史,也与他的“聪明机灵”,以及一位位女性分不开。从借住县城“我”家,“我”母亲作为长辈对他的呵护照顾,到宜昌的亲戚琴表姐对他的帮助提携,他得以学业有成,并实现了从农村“鲤鱼跳龙门”,在宜昌这座城市里有了不错的工作,在单位平步青云并交往了年轻貌美的城市女友。为实现更大的野心——调往省城,武俊疯狂追求省城一位出身高干高知家庭但离过婚、无法生育的女性,他通往省城的跳板是借助婚姻,通过无爱的婚姻实现了调往省城的目的。到省城武汉后,他又利用妻子的家庭和人脉,下海经商并发了大财,最终实现自己“出人头地”的梦想。 在“乡下人进城”模式的文学书写中,与城市女性结婚是优秀农村青年克服身份焦虑、融入城市生活的一个确证。更有甚者,借助与比自己地位高的女性联姻所带来的资本,作为自己权力欲望之路的跳板和阶梯,并由此获得金钱与地位这样雄心勃勃的野心家的形象,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图谱中并不鲜见:《红与黑》里的于连·索黑尔,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李佩甫《城的灯》中的冯家昌,刘庆邦《红煤》里的宋长玉,须一瓜《雨把烟打湿了》的蔡水清……他们和武俊一样,都曾是在乡村长大的纯朴善良的青年,为了在城市站稳脚跟,或主动或被动地适应社会的种种明暗规则,追名逐利,赢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最终有的走向迷失甚至毁灭,有的被打回原形重返家乡。 在表现人物命运上,《鹦鹉》采用了独到的“多声部”的叙事手法:多人交叉自述的叙述视角,以及首尾呼应的叙事结构。《鹦鹉》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贯穿小说始终。在小说的前半段,主要通过“我”的视角来讲述武俊求学、离乡、留在宜昌工作的经历,到了小说后半段,“我”再也没有见过武俊,而是通过琴表姐、武俊姑姑、武俊前女友马丹、“我”母亲等人物多次出场交叉讲述,彼此交错又相互照应,现在与过去时空交织,共同推进故事的发展。在众人不同角度、分割的交叉讲述中,形成相互间的指涉,如拼图般完整呈现了武俊的命运走向与人物形象。 通过琴表姐、武俊姑姑的讲述,当读者几乎肯定武俊就是当代的于连,一个为了甩掉过去、向上攀爬而忘恩负义的“凤凰男”时,作者的笔锋突转,在武俊前女友马丹的讲述中,武俊却并非流言中那个负心的陈世美,而是因为马丹怀孕后被查出患有神经纤维瘤,她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并提出分手,被冷落的武俊才去追求省城女人。而“我”母亲的叙述则揭开了小说前面铺设的一个谜底,即武俊离开家乡永不回头的重要原因,原来是他很信任的“我”母亲,因听到别人的闲话与他理论,是不是他推他的婆婆到堰塘里以致于淹死,这使武俊受到了最大打击,哪怕他母亲失踪也没如此令他伤心,从此“他对孤岛和孤岛上的亲人彻底寒了心。那时,他下决心要摆脱那里……”武俊究竟是爱财如命、不择手段,还是善良未泯,不得已而为?作者没有评判,而是将前后几重声音叠合、对照,把判断的权利交给读者,让读者去思索。 作者没有将武俊这样的进城青年、“凤凰男”放置城乡二元结构的书写中作为一个简单的社会问题的符号,更没有将其污名化、漫画化,她无意去指责离乡背井、努力挤入大城市的“武俊们”,也没有将其放入“对与错”“善与恶”的二元对立中去批判。作者以对人性的洞悉,对武俊怀着深深的同情与悲悯,正如小说中武俊自称:“穷酸人家的孩子,要证明了不起是个好人,必须拼命。”武俊走入歧途,又仅仅只是大城市和权力欲望对他的扭曲和异化么?作者并未一味批判都市文明,而是直指乡土世界、人心人性的复杂与幽微之处。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鹦鹉”意象,正是武俊人生命运的隐喻。首先,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由弥衡的《鹦鹉赋》开始以鹦鹉为怀才不遇者的象征。祢衡叹其“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哀其“徒怨毒于一隅”,借鹦鹉抒发空有一腔热血才学却壮志难酬之感,这也是少年时期那个热切渴望“出人头地”的农家子弟武俊的写照。其次,鹦鹉又因为巧舌能言被锁置金笼,落得个聪明误身的悲惨处境。唐代裴夷直的诗歌《鹦鹉》写道:“如今漫学人言巧,解语终须累尔身。”白居易的《红鹦鹉》亦有“文章辩慧皆如此,笼槛何年出得生。”还有黄滔的《钟陵故人》“唯爱金笼贮鹦鹉,谁论铁柱锁蛟龙”皆是对鹦鹉处境的悲叹。鹦鹉因聪慧伶俐寄居于朱楼绣户中,依靠能言的本领,成为笼中宠物,虽然是黄金做的鸟笼,它们付出的却是失去自由的代价。尽管它们不愁吃喝,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已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自由精神,内心空虚、痛苦。正如小说中武俊的结局,那段名存实亡的无爱的婚姻,以及婚姻带给他的权势、地位、财富、名利就是他黄金的囚笼,他甘愿被困其中,最后,更因涉嫌欺诈,难以避免牢狱之灾。由鹦鹉意象而及人,将早年那个意气风发、聪颖过人、自由飞扬的少年武俊,与他后来如同笼中之鸟般失翅难飞的境遇,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更突出了悲剧的意味。 在故事的明线即武俊这样的农村青年“进城”之外,小说中还有一条暗线,即武舅舅这样的农村老人“进城”。武舅舅老伴失踪,到省城投靠儿子,但并没有因儿子飞黄腾达而如外人想象般过上舒心享福的生活。老家和田地都卖了,无法回到乡村,但大城市的生活让他无所适从,他闲得发慌在一家养老院做事,却处处不适应,被看成是多余的人,从工作岗位上退出后,更过早地患上老年痴呆症。作者在文学书写中也敏锐地关注到进城农村老人的现状,与子辈青年人相比,他们更难以融入城市,离开了土地的他们,面临着劳动价值的衰落、情感价值的失落、及社会价值的虚弱等种种困境,“老年痴呆症”这一疾病,正是进城后老人精神危机的隐喻。 融不进的城市,回不去的乡土。与“乡下人进城”文学书写中常见的“离乡-返乡”模式不同,《鹦鹉》里武俊走上了一条“离乡-不归”之路。他发达后,为母校校庆捐款三百万,但只通过视频祝贺,人却不来,“彻底不回头”。朱朝敏曾在《十个散文问题》中直言现在某些散文中水墨画般的乡村,并非真实的乡村,“在‘既然乡村那么好,为什么不回到乡村’的质问中,每个写者都应该掂量出其中的潜台词:虚化的记忆或想象改版了乡村真实面目”。她提到其中部分原因:“乡村中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贫困,人性中丑恶与良善的对抗,时代变迁留下的创伤后遗症……”这是当下农村问题的症结,也是作者在小说中直面的问题。这大概也是作者给武俊的故乡沙洲起名“南浦”的原因。“南浦”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常用的意象,从屈原的《九歌》“与之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到江淹的《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南浦”泛指送别之地,饱含着离愁别情。《鹦鹉》中的“南浦”美则美矣,却是送别地,武俊一家人最终道别故乡,不再回来。这似乎也是作者为乡土农村写的一首挽歌,那以农耕文明支撑的乡土社会,那田园牧歌般的乡村,终是要与我们道别了,它们只存在于古典诗词中,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如同心灵后花园一般,抚慰现代都市中寻找家园的疲惫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