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我的内心总是充满了莫名的忧愁与喜悦。你无法想象一个乡下孩子对城里的渴望,而这其中,又有多少经历冷暖自知。”这是小说《云层深处》中相当耐人寻味的一句话,甚或可以看做是这部短篇小说的点睛之笔。作者将小说的标题定为“云层深处”,这颇有一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让人一下子捉摸不透。假使“看不见的在场”才是作者的真正意图,那么“云深不知处”或许可以作为本文的侧面絮语,作梦呓式解构亦无不可。 “云层深处”不是流云叆叇,不是雾霭烟消,是小说的主人公“我”或隐或显想要藏匿的一段“少年心事”;一幕“陈年往事”。“往事”因之沾染时间的种种尘埃而天然地带有审美滤镜,往往成为小说“母题”的时间底色。“往事”与小说的结合落在了“往”与“事”二字上。“往”是对时间轴的再现与抽绎,文中的“一九九六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十二岁那年”清晰地揭示了叙事的时间基点,而“事”则是作者通过大量笔墨精心描摹的。之所以精心染翰,是因为对于往事的层层铺衍可以通往心之“窄门”,窥见小说主人公之“心事”,亦可同时照鉴读者之“心”。 时代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山。个人之于群体,是丘壑之于泰山,轻于鸿毛。由此,大时代下的剧烈震宕带给每个个体的生命体验是丰富多样且言之不尽的。小说表面似乎在陈述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下,言辞犀利者或许一言即能判定所有。但小说的魅力之一便在于,一个恒定的文本可以导向千姿百态、迥然各异的接受景境。我们不禁要问,这个故事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这仅仅只是一个通过少年视角陈述的某个“婚外情简史”吗?答案显然不是,当一篇小说聚焦于某个个体时,它也可能是在某种意义上描摹一个群体,作者可以借由手中细腻的笔触,通过“共鸣”的“锁链”将所有有感于这个故事的人们“锁”在一起。由此,关于“我”的尘封往事,亦可作为透视某个“时代”的胶片式短章。 作者借用一个少年的懵懂视野,在某种层面上揭示了更为深沉宏大的主题,那便是快速城镇化进程下,普通人可能遭遇且无法避免的真实命运。小说中的“我”与“爸爸”其实是城乡裂隙下一个个仓皇无措的普通人的典型缩影。在城乡“对立”尚算明晰的城市化前期,“城”是“乡”的梦想,而“乡”却只能视作“城”的某种精神归途。由“乡”到“城”,“爸爸”经历了从山里到镇上,又从镇上到城里的“蜕变”,而“我”则只需要从镇上到城里。这段路径似乎只是将起点往前挪了一截,却不曾想花上了一代人的时间,而这“时间”也正是“爸爸”撕裂的韶华、易逝的青春。由“乡”及“城”,变幻的是新旧交替带来的视觉及心理冲击,不变的则是两代人精神内核里始终埋藏的无所适从与惴惴不安。 小说虽以“我”为主人公,但“爸爸”才是隐藏的真实主人公,因为他的“凤凰男”进阶之路更为典型,也更能揭橥时代裂变之于普通人的种种考验。一个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小镇的师范生,有着关于城里的种种幻梦,却因为阴差阳错的婚姻被困在了乡下许久。他也许一度认命,但不甘的灵魂却始终无法安放井然,于是他买醉,他埋怨妻子没文化,却始终不肯直面自己身体的“欲望号街车”。他终究无法承认一切都是出于他的选择,“沉醉于温柔乡”亦是他的选择。一个无法抵御“红玫瑰”热情如火的男人注定也无法放下清冷如月的“白玫瑰”。“妈妈”是那支“红玫瑰”,敢爱敢恨,委曲求全却又笑意盈盈地守着她的爱人和家;王老师是那支“白玫瑰”,失败的婚姻使她变得红颜薄祚,尽显“我见犹怜”之态。这样两个女人在“爸爸”眼中仅仅只是“蚊子血”和“白月光”之别吗?显然不是,二者更是时代裂变下“城乡”分野的符号载体。“妈妈”或许热情,或许诚恳,在“爸爸”眼中却终归只是一个初中就辍学的“没文化”的女人,注定无法满足他对“城”的向往;无法填满他关于物质世界、权力话语的欲望沟壑。由此,她只能成为“羁绊”。而王老师则截然相反,她是“城”里的知识分子,才貌双全。某种意义上,她更像是“爸爸”征服城里的一个象征性符号。因为由“乡”及“城”需要的不仅仅是简单的“肉身进城”,某种意义上的“心理进城”显得更为重要,王老师则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媒介,她可以填补“爸爸”因为出身带来的自卑感以及婚姻“失败”带来的挫败感。换言之,“爸爸”出轨的不仅仅是作为具象个体的王老师,更是作为抽象符号的她。 “乡”与“城”,表象上撕扯的似乎是物质,但深层次而言,更像是一场情感及心理的博弈战。“乡”的质朴连接的是“妈妈”,“城”的野心与世故则关联着仓皇了半生的“爸爸”。“我”是“城”的“更新版”,带着懵懂与稚嫩在“城”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与以陈亨利为代表的城里势力斗智斗勇,处处斡旋。“我”看似夹在父母中间,却实际上是夹在“乡”与“城”之间,在对妈妈的依恋中时时念及“乡”的温暖,却在爸爸的自私自利中打碎了关于“城”的向往。 小说文字舒缓自持,某些景物描写铺衍有序,但主线与副线的交叉叙述似乎稍显支离,蒙太奇画面的转换若能再加以雕琢,或许更能凸显故事的重心。值得嘉许的是小说的叙事节奏,不紧不慢,简单的时间线中不时描摹着“城”与“乡”的对弈和张力,作者借由“我”的主客观视角不经意间透露着物质对精神的异化流程。“爸爸”最终走上了剑走偏锋的“反噬”之路,从而失去了更为珍贵的东西,那便是原本可以完整幸福的家庭。而“我”也在这场变革中思索和成长,将最复杂和伤痛的记忆留在了“云层深处”。李贺有诗“少年心事当拏云”,一个少年人的痛苦往往带有更为穿透性的力量,那是对人生复杂性的最早窥探,带着满满的栖皇与惊怖,酝酿着最为原始的觉醒与新生。故而,一段尘封往事不该只是锁在“云层深处”,更应该奋笔疾书,“凌云”以遂壮志。我想,这大概是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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