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一部长篇,仿佛要来一次长途旅行,路程不能太短,短了就有些不够过瘾;时间感受上又不能太长,长了就容易觉出乏味。张楚的《云落图》有近四十万字,路程不算短;情节发展的主要时间段自春至秋,时间很集中,差不多正好是比喻意义上舒适的旅行安排。自然,并非有了足够的字数和恰当的时间长度就有了杰作,否则,符合“三一律”(Classical Unities)的戏剧早就都成经典了,不是吗?读长篇的旅途不能缺了充实感,因此需要叙事提供足够的空间,人物成为接连不断的风景。叙述者呢,最好是个可靠的旅伴,不能太沉默,也不便太饶舌,最好还有副好性格,容得下难免的龃龉和可能的波折。 《云落图》叙事很从容,整个云落城就是人物活动的空间。作为县城的云落算不上大,但作品里,小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活的,路边的花树迎风而动,河中的神鱼游弋自如,角落里的橘猫偶尔闪现,窗帘遮挡着每个人的私密,暗影里深藏着欲望的喘息……张楚(起码是小说中的叙述者)太熟悉这样的小城了,他看得见璀璨笑容背后深藏的无奈,听得到喧闹市声里隐含的孤单,闻得出繁盛人间烟火里的辛劳之味。如此,这个长篇里就没有单向的情感和单独的人物,每个人都携带着自己的历史,喜怒哀乐这些不同的情感互相牵系在一起,人人处于综合的人际和情感关系中。 这个小城里行走的人,性情真是千差万别。或许,写出千差万别的性情,本来就是小说的题中应有之义。叙事性文体在由史诗和传奇转变为小说的过程中,人物也就由英雄和骑士降落成普通人,于是,英雄或骑士个人性情主导的悲剧或罗曼史就变成了人间喜剧。在人间的剧情里,人物平民化,叙事充满人间味,每个人都可以在小说中显示自己的性情。不过,“可以”并不是“必然”,很多小说中的人物性情并非千差万别,有时候甚至是千人一面。《云落图》的特点之一,是作者能够耐心地写人的性情,无论周围环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无论人物因性情问题已经遇到了多大的麻烦,耐心的叙述者都不轻易改变人物行事风格的稳定,也因此才呈现出千差万别的性情。 “性情对人而言就是命(运)”(ēthos anthrōpōi daimōn),每个人的主导性情基本划定了人的命运轨迹。徐天青敏感纤弱,因此才会有他的离家出走和离奇身世;常云泽鲁莽仗义,因此才会一步步走进自己的命运窠臼;万永胜精明沉稳,因此才争取到了免于万劫不复的小小机会;罗小军心细如发,因此才能在风云席卷的时候给自己和别人留下小小的余地;蒋明芳拘束谨慎,因此才能在遇到巨大人生难题时艰难地转危为安。或者,就拿来素芸说吧,她聪明浪漫,意志力略显薄弱,容易陷入对所爱之人的沉溺中,经历了一次失败还不够,差不多的情形很快便再来了一次,直到时间拿走她可能犯错的青春年少,她性情中的这一主导因素才潜藏起来。 这个平凡小城里的人,跟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样,即便性情再稳定(哪里有稳定到毫无变化的性情呢?),也并不单一。徐天青敏感纤弱却也果决干练,常云泽鲁莽仗义却也明察秋毫,万永胜精明沉稳却也略显倔强,罗小军心细如发却也落落寡欢,来素芸聪明浪漫却也尖酸刻薄。即便如蒋明芳,虽然做事束手束脚,可真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也有丝毫不亚于任何人的孤绝。不止如上的主要人物,这部小说中出现的绝大部分人,虽都有着自己稳定的性情向度,但也往往展现出多样化的趋势,或许每个人都称得上不同程度的“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 我有点怀疑,张楚写出各种圆形人物,并非出于抽象的艺术追求,而是因为他对每个人物都愿意体贴。他敏锐地意识到每个人的性情局限,却总是心怀善意,能够报之以同情。“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哪里有什么发现别人缺点的得意,只有共同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罢了。这个心怀善意的写作者,愿意贴着每个人去写,去思考,去体谅。即便贪财无趣如郑艳霞,张楚也能给予理解,让她充分展示自身的缺点,也偶尔流露出微小的善意。每个人的性情都有轨迹,命运是人们自己写就的,原用不到作者来冷嘲热讽,说长道短。天地间因性情而生的矛盾和冲突,携带着每个人的过往,自有来处和去处,不能用任何笔直的尺子去丈量。或许正因为体会到了这点,张楚写就的《云落图》,里面每个人在自身范围内都是对的,有其自洽(Selfconsistent)的理由。 栖居在云落这块土地上的人中,差不多是最不起眼却也最值得珍视的,是万樱。她笨拙、鲁钝、操劳,似乎安于任何社会给予的现状,也接受任何人可能的抱怨,就连有意而为的算计,她也似乎安之若素,连心理上有意的抵抗都没有。万樱好像并不是为自己活着,无论身处怎样艰难的情境,她都操心着别人的事,为每一处可能的生活中断而不停奔忙,却很少想到自己的现实处境,就那么无知无识地在世上劳作。即便切近到不得不立刻应对的事情,万樱也是处理完之后又回到无思无虑的状态。她身上有伤痕,心里有忧愁,可这一切都不会停留,稍稍的困顿过后,万樱就又回到了日常的劳作中,似乎只有人生长勤才是她的使命。这样性情的人,看起来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可有她们在,便少了点红尘的戾气,多了分世间的安稳,就像徐天青眼中的万樱:“她身上也没有这个年岁的女人惯有的水果微糜之气,倒是那种旷野的清朗,那种深夜隐隐传来的掺杂着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气味。” 二 对人物的体贴和塑造,应该是张楚小说一贯的长处。就像有人已经意识到的那样,张楚的中短篇似乎永远处于是非之间的宽阔地带,永远有那么多伸展出去的枝杈、没有来由的转折、极其微细的心思、不用明言的温熙、可被理解的凉薄。即便写到人间的恶意,张楚小说中也很少以直报怨,而是凭借人物的行为和细密的叙事,试着消除其间的敌意,在宽阔的人世和当下的时刻达成和解的盟约,共同走进绵长的生活之流(Stream of Life)。我很怀疑,是张楚中短篇里累积的善意,最终化成了万樱这样一个地母般的人物(有那么些瞬间,我忍不住会想到鲁迅《阿长与〈山海经〉》里的长妈妈)。说不定,这也是我们信任张楚小说中那些可靠的叙述者旅伴的原因?还有,除了已经谈到的部分,在这个张楚目前唯一的长篇里,又提供了些什么新鲜的东西呢? 《云落图》集中叙事的时间是自春至秋一段,却因涉及过往,慢慢就牵连出人物长时段的命运起伏——这是张楚过去小说中少见的,或者本就是长篇小说的优势。万永胜和罗小军情同父子,1990年代中期,万永胜从汽修厂下岗,爷俩不得不跑长途拉货维生。此后,市场逐步开放,万永胜投资了水泥厂、煤炭公司和医院。2000年左右,基础建设风起云涌,万永胜开始包揽工程。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万永胜从危机里看到商机,开始涉足房地产,同时拉罗小军加入。果如万永胜所料,2008年,政府投入了四万亿拉动内需,房地产市场遍地黄金,爷俩就此成为风云人物。如罗小军所见:“万永胜就是只沉默寡言的老狐狸,大地还在沉睡就踩着露珠去捕猎了。他猎取的猎物要比别的狐狸丰厚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的耳朵也比别人机敏,能听到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声”。正因为万永胜的机敏,爷俩的发迹之路与近三十年的社会发展之路,几乎若合符契。 不只万永胜和罗小军,在社会发展的总体进程中,云落的每个人差不多都获得了施展的机会。来素芸开了个窗帘店,收入不菲,又对万永胜办的医院投资三百万,利息丰厚,算得上生活裕如。常献凯下岗后,先是开包子铺,后是开驴肉馆,生意越来越红火,日子称得上小康。其他如万樱的婆婆凭杀鸡闯出一条活路;蒋明芳靠理发拥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即便笨拙如万樱,也能打四五份零工维持艰难的日子;更不用提徐天青在云落之外的非常规生活;常云泽不时游走在灰色地带。这看起来算不上光鲜的生活,其中还暗含着窘迫与艰难,却因为出路够多,容纳性够强,足以见出时代生机勃勃的一面。那些灌木野草般的人们,虽枝叶横斜,东倒西歪,竟攀攀扯扯繁衍出恣意的活力,荫庇了贫薄的土地,是自发秩序(Spontaneous Order)带来的深厚朴茂。 需要说明的是,《云落图》中的时代之感,并非拙劣学者随意划分(或某种有意引导)的叙事性证明,而是作者因共情于人物得来的切身感受。正因张楚对小说中每个人的经历都感同身受,他就需要不停思考每个人在时代中的样貌。如此,则生活在时代里的人就不会一劳永逸,更不会始终坐收时代红利,而是随着时间演进不断发生变化。即便机敏如万永胜,也不会一直是受益者,他对自己的判断也完全不同于常人:“人家都说我是云落的龙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手下夜叉无数蟹将一窝。狗屁龙王!其实啊,我不过是耗子洞里一只老鼠,又老又瘸,又瞎又脏,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洞外头,是虎视眈眈的猫,洞里呢,满是气盛彪悍的小耗子。”小说着力书写的自春至秋这段时间,万永胜商业大厦的雪崩,罗小军民间集资的失败,甚至蒋明芳的远走他乡,似乎都让人敏感到某种时代顿挫(Decline)的到来。 或许我有些过于强调时代了,很可能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部以时代为框架的作品。其实,以上描述的时代状况,在这部长篇里的占比并不高,也没有刻意强调,不留意甚至会忽略过去。之所以提出来,是这部分内容的出现,让张楚以往中短篇里偶尔略显片断的情节,有了一个开阔的参照系,并在某种意义上给了这部细节为主的长篇以骨架。想得稍微深入点,时代能在作品中显现出来,是因为具体人物和细节里深藏着时代的秘密,从作品中看出时代,就“好比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无论怎样的人,都置身于强大的社会力量之中,也受到社会的约束和牵绊,抗争也好,顺受也罢,最终携带着各自的生活感受,慢慢地与时代生长在了一起——人的形状,也恰恰能够标示出时代的形状。《云落图》里的时代,正是显现在人物和细节里的,大地上繁衍生长着的人们和他们身经的一切,才是小说的主角。 就像时代需要人一样,人也需要置身其中的世界。《云落图》牵丝攀藤,缠缠绕绕,空间和人紧密交织,每一处空间都有着不同人的气息,每个人也改变着自身所属的空间,人和空间共同建造起了属人的饱满世界。无论云落这座小城有怎样单调的生活和窘迫的生计,张楚似乎能在每一块地方发现动人之处,从而写得活色生香,五味俱全。那些大地上的草木,那些香气袭人的食物,那些身体感受的欢愉,那些深藏的妩媚和骄纵,那些人与人之间因交往而来的深情厚谊,都从张楚笔下奔涌而出,进而倾倒出整个的小城世界。或许是为了让这个小城世界更富鲜活感,张楚不仅在对话中,甚至在叙述中有意使用了方言,那些不影响理解、回味起来却准确生动的当地语言,让小说的根须扎进了云落这块土地的深处,扎进了这块土地上每个人的内心角落,也因此揭示出一个值得深深思量的时代运行与顿挫的秘密。 三 如果真要谈论跟时代相关的问题,就不能只注意经济或社会阶层的变化,同时需要关注人的“自然德性”(Natural Virtue)与不断变化的礼俗(Nomos)之间的关系,也即非精英层面的时代精神状况。所谓自然德性,简言之,就是人天然分清或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能力;所谓礼俗,则是不停变动的文化习惯和伦理标准。时间每往前移动,生活方式每有所改变,礼俗就随之发生变化,人的自然德性也就不得不面对挑战。《云落图》涉及不断变化的社会情景,置身其中的人们需要面对是与非、对与错、欲望与禁忌之间的种种错综关系,小说不得不紧紧跟随这些关系,在书写中标示出新旧之间的复杂变化,刻画出多样的文化向度,为人世某种可能的精神线索留痕。 从表现来看,这部长篇中的绝大部分人,很少在自然德性方面天生恶德。即便对人凶狠的万樱婆婆,不识好歹的万樱丈夫,或者曾经心生恶念的常云泽,甚至派人打伤老太太的藜麦辛,坑走罗小军集资的郭平生和钱行长,或许在某些方面称得上恶,但行事上也很难说是天生恶德。另一面,除了劳而无怨、总是对人心怀善意的万樱以及心怀旧恩的老太太,也没什么人看起来天生善德。作品中的大部分人,性情都是善恶相间,用不上善德或恶德这样严厉的词儿,否则,怎么会有前面提到的圆形人物呢?不过,这并不说明人群中没有人天生恶德,只是在小说涉及的三十年左右的范围内,社会相对稳定,人群的基本伦理清晰,轻易不会有人跨过底线。或许,这就是自发秩序带来的重要结果之一,它因其自发而天然把不同的人牵连在一起,也就将人的天生恶德抑制在相对的范围之内,从而为社会提供了相对稳定的运行规则。 稳定带来了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从温饱向富裕过渡,人的自然欲望开始崭露出自己的多样要求,虽然旧的礼俗仍在运行,但此前靠塔布(Taboo,禁忌)维系的部分却开始崩塌。《云落图》中写到了旧礼俗,比如人们知道生死的郑重,也明白照拂弱者的意义,更不断强调劳作的重要。这些看起来并不显眼的习传规范,起码在小说的世界里维系着人世的秩序,让社会不致走向混乱。除此之外,重要如性与婚姻的礼俗,就在小说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万永胜包养女性;罗小军跟数名女性及云霓发生关系;来素芸多次更换男友;蒋明芳的男人死在交欢过程中;更不用提常云泽数不清的露水姻缘;徐天青在云落之外靠床笫之欢赚钱。这些行为都非传统礼俗所允许,但自然欲望不管不顾地冲决了塔布的罗网,并在变化中让禁忌成为了日常。 或许,万樱与侄辈常云泽的关系,最能见出塔布的作用和那些破坏塔布的力量。每与常云泽发生过身体关系,万樱都会生出恐惧:“她害怕世界上所有的耳朵。即便所有的人都是聋子,三尺之上还有双眼目不转睛地俯瞰她,看她在男人身下蠕动辗转喘息,看她温热体液如暖流般淹没男人淹没床笫淹没整个房间……随后便有无数只庞大的猛兽朝她扑袭而来,它们吞噬掉她的五脏六腑、吞噬掉她腌臜的下体和越来越寡稀的骨髓。”那对耳朵和三尺之上的眼目的恐惧,正是塔布“这件事做不得”的意思。可即便在如此压力之下,万樱仍突破了这一禁忌,她自己也弄不清原因是什么,“到了后来,她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稀罕这个曾经在她怀里撒娇的孩子,还是只是渴望一具男人滚烫坚硬的身体?”只要来自本能,无论是出于对撒娇男性的有意呵护,还是对异性身体的渴望,都会成为破坏塔布的隐藏动力,自然情欲会在某些时刻成为冲决性的力量,于是,旧的礼俗部分坍塌,新的礼俗缓慢生成。 几乎可以确定,张楚并非有意写什么旧礼俗的转化和新礼俗的形成,他只是把自己的细致耐心贯穿到了每个人、每件事,我们才从中看出某些可能的新旧交替。或许也可以这样说,作品悄悄提醒我们,礼俗必然存在于每个人类生存空间中,它是一个群体能够长期存在的必要限制。但小说也同时提示,礼俗的限制不能太过严苛,否则会斫伤社会的生机。平头百姓面对的礼俗,应该存在于一个自为的空间,其中有男耕女织,也有男盗女娼;有快乐的瞬间,也有无奈的叹息;有种种的艰辛,也有各色的如意……人可以在其中宽裕地爱或恨,欢欣或失意。平常的日子已经够忙碌操心了,用不着再凭强力来维护什么呆板的必然,就让人们自为地在新与旧的礼俗转化中好好生活如何呢? 这样一路看下来,是不是可以说,张楚贴着人物,用密密匝匝的细节写出了参差多态的性情;隐含在参差性情背后的时代境况,借助小说中的人物显现出自己的面貌;而在礼俗与自然德性的交互错落中,一个可以容纳人间哀乐的自为空间豁然显现,《云落图》于是就写出了一个蕴藏着无限活力的自为生活共同体?现在,比喻意义上的长途旅行已近终点,不妨暂时放下所有离题的喋喋不休,来好好感受一下张楚所见的人间“春醒”时刻—— 惊蛰一过,铁青的风里倏尔泄出丝暖意,这暖意并不赫然,只是在孤身午夜行走时有谁在耳畔偷呼了口气,气息不绵长,却足以让人心房一颤。这时各种各样的虫子们就被风吹醒了,黑钳蝎、红蚰蜒、酱蝼蛄、白蛴螬、花瓢虫、菜粉蝶与灰老蛛在田间地头,在棘茎草枝,在土里粪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着孵卵生崽就是忙着狩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