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男性写作者,郑在欢涉足女性经验无疑是一次艰难而波折的尝试,但“旁观者”的身份并不意味着冷眼,反而使他确立了克制的原则。 《雪春秋》是“90后”写作者郑在欢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三位女主人公大雪、春蓝和秋荣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她们都出生于河南农村,度过了压抑、失落的童年,后来主动或被迫辍学,离开家乡,到城市打工。如果说,郑在欢的小说集《今夜通宵杀敌》等具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气质,那么《雪春秋》则一改语言风格,用现实的辛酸和哀痛将读者包裹。 在作者笔下,我们能看到三条绵长的河流,它们代表着三位女性的生命历程。在她们的童年时期,三条河流各自流淌着,似乎互不干涉,但都面临着相似的困境。进入城市后,大雪成为柜姐,机缘巧合之下被男人包养,陷入了有钱无爱的孤独心境;春蓝进入工厂,被高负荷的工作压得气喘吁吁;秋荣一心求学技术,辗转于理发、按摩等行业,在追寻自我的道路上高歌猛进。当大雪和春蓝在生活中沉沦时,秋荣出现了,她的乐观和坚强感染了二人,使她们也走上追寻自我的路途。三条河流交汇了,并义无反顾地向着广阔的海洋奔涌而去。小说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关于女性突破茧缚和自我独立的故事。 小说有意与一个经典的文学母题相呼应——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先生早已在他的演讲中探讨了这个问题,即两种可能:“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造成这种可悲结局的是经济不自由。但在当代语境下,经济问题不再是使“娜拉”堕落的唯一因素。在消费主义、金钱主义的影响下,崇拜身体的观念膨胀到一定程度,劳动的意义遭到消解,抓住机遇似乎胜过踏踏实实干活,这便导致好逸恶劳的思想滋长。大雪的堕落其实与经济困难无关,而是源于社会价值观所造成的惰怠。当她发现无法在已有家室的男人那里获得安全感和情感慰藉时,她陷入了迷茫和孤独。而在春蓝的故事里,经济的重要性得到重申。当秋荣提出开美甲店时,春蓝没有足够的资金入股。她的大部分工资存在母亲那里,需要的时候却要不回来了。她决定走进母亲所期盼的婚姻,以此来换取“自由身”。这一切完成后,她与丈夫离婚,也得罪了娘家人,抱着孩子坐上了前往城市的列车,这时候她获得了经济独立。这种“出走——回来——再出走”的叙事结构,是对鲁迅论断的反复确证。 作者在题记中写道:“雪,冬天的产物。四季无常,初春,深秋,亦见雪。”“雪春秋”是三个女孩的名字。这意味着三人的命运是相互交融、渗透的,她们的故事并非独立存在,而具有一定的互文性。作者以一种近乎游戏的方式设计目录——“雪春秋”三字经过排列组合,形成棋盘式的格局——进而改变了常规的章节排布形式,将三个故事交织起来叙述。这使得三位女性的不幸相互交融,成为一种更普遍的不幸。进入城市后,女孩们所从事的职业几乎可以囊括当代进城务工女性的全部选择:收银员、厂妹、服务员、洗头妹、按摩师、美甲师……通过将普遍性融入写作,小说的枝蔓延伸至现实的各个角落。 如果大雪和春蓝代表了一种“普遍性”,那么秋荣则属于“特殊性”。小说的亮色是秋荣带来的。秋荣在美甲店上班,那是她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三人相知相识的场所。三个女孩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她们互开玩笑解闷,共同面对生活的磨难,成为了异乡难得的好朋友。在故事最后,三个姑娘合资开了一家美甲店,店名为“三姐妹”,这既是其友谊的见证,同时也树起一座里程碑——她们不再受原生家庭束缚,不需要牺牲人格以获得经济自由,实现了真正的女性自主。从大雪的出走到“三姐妹”开业,作者传达着一种期待:在女性追寻自我的道路上,同性结盟是必要且孕育着强大力量的。 当掌声消退之时,我们再返回去冷静地审视这些角色,会发现秋荣并不真实。与难以割舍家庭的春蓝相比,秋荣从一开始就坚定、清醒、独立。春蓝选择回家结婚,固然是为了拿回存在母亲那里的钱,但根植于她内心的东西——对家庭的依恋、对权力(父母)的妥协和对社会伦理的忌惮——却在隐隐作祟。当小说中出现了秋荣这种义无反顾的角色时,春蓝“回去”的理由便站不住脚了。在这个意义上,春蓝是否比秋荣更真实?前者身上闪烁着万千生活在中原大地的女性的影子,而后者更像是一个被刻意塑造的觉醒女性——一个出生于农村、成长于破碎的重男轻女的家庭、低收入、低文化水平的女性,竟然对事事看得极其透彻,并且可以毫无压力地选择不结婚,这是否有悖常理?作者是否为了完成女性“解放”而牺牲了部分真实性? 作为一位男性写作者,涉足女性经验无疑是一次艰难而波折的尝试。但“旁观者”的身份并不意味着冷眼,反而使他确立了克制的原则,始终悬着一颗心写作——“更加小心地体会,并注意距离”。小说所采用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是限制性而非全能性的。当讲述童年的故事时,文本中弥漫着独属于儿童的懵懂;当主人公步入青春期,春心萌动时,我们能察觉到青涩的困惑;当大雪被男人包养、彷徨而不知生命之意义时,我们又能扼住一丝忧郁气质。从童年、青春期到成年后,从女孩到女人、母亲,叙述者的口吻变化着。在有区分度的文本中,我们能触摸到一条贯穿女性成长之路的节奏错落的脉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