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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贵《祭祀》:永远有故事发生的信河街

http://www.newdu.com 2024-01-04 《大益文学》 左马右各 参加讨论

    

读哲贵的小说,让人相信信河街有永远写不完的故事。即便是他不写了,信河街的故事也将永流传。

小说《祭祀》讲了一个有点神秘意味的灵神传承人的故事,信河街的丁氏家族——按族谱追索可到明初,具体年份语焉不详。“在信河街,丁氏家族算不上名门望族,但有两点,其他家族无法比拟:一是传奇性,二是神秘性。”它的神秘性在于家族内有灵神传承人。所谓的灵神传承人,就是能承担起家族责任,“以灵神的身份串联并唤醒丁氏族人对祖先和传统的认识和尊重”者。最为奇特的是,这个灵神传承人在家族内是不特定和无理由地由上一任做临终指认,且无任何征兆与过渡,而前任也不必向继任者“交代家族灵神的义务和责任,更没有交代作为一个灵神具备的基本技能,说明都没有”。可继任者一旦被指认,赋予灵神身份,便自然通晓了一切,先天地知道并承担起作为灵神应为家族所负的责任。

这让人想起了远古时代通灵的巫者。

丁一柏是小说人物,作为丁氏家族中的一员,在族氏中地位普通,甚至卑微,在家中亦被大哥的威望遮蔽。他不仅活的平俗凡常,还经历着人到中年后人生不断向下倾斜的危险。他一出场,就被定格似的赋予了身份性格戳记。“母亲断气时,丁一柏站在距离她两米左右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都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丁一柏远远看着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很平静。他有解脱的感觉,却又怅然若失。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大哥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突然大嫂和柯小妮的哭声不约而同响起,既自然又突兀。丁一柏从她们的哭声中得到确认,母亲死了。”小说起首一大段,信息量很丰富,既有对死亡的交代,也有死者亲属浸淫其中的各种样态,其中有句话写得特深刻,让人感到文字溢出纸面的扑击感,死亡现场的“气氛悲伤中有隐秘的欢乐”。我觉得这句话有洞晓民间死亡的真理意趣。它来自小说家的视角,也可以说是信河街赋予哲贵的生活视角,作家透彻地观察着世情物态,经过心魂沉淀,最终得以犀利表达。它又是文学式的,不妨提前说出一个隐秘的事实,作家在某些时候更像是个走在精神路径上的“灵神传承人”。

丁一柏的母亲死了,便引出另一个重要人物:丁道汪。他是丁氏家族现任的“灵神传承人”,他还有一个身份,也是丁氏家族特有的“守墓人”职分。在丁氏家族,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两个职位由一人兼任,到丁道汪这代是第二十九任灵神传承人和第二十任守墓人。在族人眼中,丁道汪“属于半人半神的角色,是丁氏家族最神秘的人,最受尊敬的人,也是最让人感到害怕的人。从某种程度说,他说出的话,代表神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是神的指示。他代表光明、神仙和天堂,同时,也代表黑暗、鬼魂和地狱。”更为神奇的是,丁一柏的母亲刚断气,丁道汪就像得到“线报”似的来了,仿佛他的手里握着整个族人的生死簿,对世间生死已定的人事,他皆谙熟于心。他还有更为秉异之处,“所有族人发生的事,他都会事先知道,小到小孩做噩梦,大到老人过世,包括夫妻关起门吵架,他都能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如此“异端”,在让人感到他的神奇之时,内心不免陡增恐惧,感觉这个人物——在被神化的过程中,似乎又被贴上一道强横的符印了。

这个丁道汪,算辈分是丁一柏的族叔,在丁一柏的眼中“他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丁一柏对他敬而远之,况且,他本身就是一个不愿意参与“家族事务的人”。丁道汪来了,自然履行职责。按照信河街的葬礼习俗,他先是联系“择日先生,确定出殡日期和时辰”,然后派人到社区开据亡人的“去世证明”,又遣人联系“殡仪馆和火化事宜”,之后是联系“斋公”和“做法事”,一应殡葬事务,他尽数排布妥当,直到丧事办理完毕。那是个繁复曲折的流水程序,无论大小事宜他都悉数在心,安排地井然有序,行止规矩。丁一柏和他的大哥所能做的,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按照丁道汪的指令行事,尽到孝子的本分。葬礼顺利地办下来了,“丁一柏发现,整个葬礼过程,就是母亲不断变小的过程,母亲的尸体变成一堆灰,最后变成一块比手机长一点的木主。也就是说,这个过程,也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从有到无的过程。”送走母亲,丁一柏与母亲之间“生活的恩义,至此终结”。这是多么冷森漠然的残酷现实。人从无到有降临这个世界,又“从有到无”弃离这个世界,那是一个怎样的生世循环呢?发现并指认这一过程,是多么噬心,却又无从避忍。在丁一柏心中,母亲死亡是痛的,但他更倾向认为是母亲获得了解脱。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晚境凄楚,最后不得不被“绑在椅子上”来预防其受到意外伤害。于心不忍的丁一柏,甚至私下与妻子商量,与其看着母亲受苦,不如让她“安乐死”,由此,他被妻子骂做“神经病”。母亲的死,确实让他在生理上感到不适,不仅彻夜失眠,还隐约感到一种精神惩罚。这让“他突然怀疑,母亲最后五年并没有患老年痴呆症,她是在装病。她需要儿子的陪伴,需要儿子在身边。”

而真正改变丁一柏生活的事,发生在“母亲死后一个月”。很少与他电话联系的大哥,在一天下午突然给他打电话,说有事让他在家等着。大哥是企业家,开着一个大的眼镜公司,还是家族族长,平时难得有空闲时间见他。丁一柏是个闲散的人,自家的生意全由妻子柯小妮经营打理。他在全家人的眼中,已被固定为一个“懒,不上进,没有责任心”的庸者形象,且已“朽木不可雕了”。而他自己呢,则抱着“我就这样了”心态,认可了一切。大哥找他何事呢?去看一个人,谁啊?就是家族灵神传承人丁道汪。他大限将至——这又是属于家族灵神的异秉。在丁氏祠堂的厢房里(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在祠堂内的驻留处),床上躺着丁道汪,一个在大哥的眼中“一点迹象也没有”的将死之人。对此,家族的其他人也不无怀疑。但丁道汪对自己将死的事实坚信不疑,他亲口告诉族人“不会错的”。而族人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其间,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别人以为他已升天,发出“走啦”的疑问,闭着眼睛的他却接话说“还没”。也就在这时,丁道汪忽然招手让丁一柏过来。那是一只魔力之手,丁一柏像被吸附般顺从地走到床边。他的手被丁道汪的手握住了。这一握,让丁一柏惊奇,他“感到丁道汪手掌传来的热度,他的身体像被电击,全身一阵麻痹,第一个反应是将丁道汪的手掌甩开。他发现,根本甩不开,那手掌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他的身体紧紧吸住。”也是在此刻,让他感到“一股巨大热量”从手掌传来,进入他的身体,“仿佛在刹那间,将他的身体摧毁”。恰在此际,丁道汪说话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丁氏家族第三十任灵神传承人和第二十一任守墓人。”听到他说完这些,丁一柏的反应是“哇”的一声哭了。就在他的哭声中,丁道汪完成他的使命“走了”。而丁一柏则被指认了。

这看似毫无仪式感的传继与交接,意外让文本叙事获得增殖的秘密力量。

丁一柏的身份变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在族人和家人眼中一无是处的人了。他是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了。这里得交待一下守墓人是怎么回事。在远朝早年,丁氏家族遵上祖梦示,建义冢和布施冢,收容阵亡将士亡灵与流浪无主骨骸,由于墓茔规模过大,不得不将丁氏祠堂迁到城外扩建,与诸多亡灵相伴,这样丁氏家族的灵神传承人便又多出一个守墓人的职分。“无论是传承人还是守墓人,在丁氏家族的人看来,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家族的守护人,是家族荣誉的象征。”有了这一定义性的词解,获得这双重身份的人,便“在丁氏家族中,地位特殊,受人敬畏。”这里用了一个值得注意的词“敬畏”,而不是尊敬。

丁一柏成为家族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听到这个消息,最不相信的人是他的妻子柯小妮。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第二个反应是想笑,滑稽了,丁一柏怎么可能是守墓人?这个整天跟自己睡一张床的男人是半个神仙?她每晚和半个神仙睡在一起?这让她有种荒诞感。”可事实像照进镜子里,摆在她眼前。她身边的丁一柏如今已然成为丁氏家族“活着的传奇”了。她得思想转弯,更得转变观念,来认识和适应那个曾经让她熟悉到麻木和一再忽略过的人了。她适应了,适应得很快。大哥也是,对待丁一柏的态度出现颠覆性翻转。丁一柏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人了,现在他是丁氏家族的灵神和守墓人。他们都在用对待与其身份相符的眼光和行为来对待他了。作为妻子,柯小妮的表现显得尤为到位,让丁一柏认为在与她的肉体交合中,感到和获得了与记忆辉映交叠的“销魂”和“欲罢不能”。那种原本是情感的双向互动行为,变成了一方被“伺候”和“投降”意识左右的投入、配合与绝对顺从。这种恭顺变化让丁一柏想到了一个词:“祭祀。”突然发生的生活转向(这更像权力转向),带给丁一柏的是“意外,被伤害了,却又有奇怪的满足。”阅读至此,忽然感到一种极其刻薄的嘲弄讽喻意蕴弥漫文本,它是覆盖性的,也是破坏性的,它的旨趣并不是要去摧毁和颠覆人的既有观念,它压迫着人去承认现实存在中的“非法”合理性,并在让人不断被碾压撞击的承受过程中,认识某种潜在的腐蚀性,正像毒蛊似的消解着人们怀疑和质询当下生活的能力作为。

《祭祀》这个小说结尾处理得也很有深味,丁一柏在祠堂内做过一番欣然地巡视后,来到母亲的木主前,严肃地说:“阿妈,从今往后,得听我的。”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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