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有一种驯服动物的方法,就是“熬鹰”。把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鹰捕获并束缚住,不给吃、不让睡,还要鞭打训斥。熬不住的死,熬下来的,就被驯化了。被驯化的鹰隼已没有雄心,只听命于控制它们的人,让它干什么就干什么。 蒋介石最懂得这个道理。“西安事变”中他被拘禁,虽有吃有喝,却没有自由。失去自由的人,无论生活如何优渥,也谈不上什么舒适与幸福。虽然事变仅仅持续了13天,但对蒋介石来说,却是一生的耻辱。可以说,息烽、上饶、白公馆、渣滓洞这国民党四大集中营的设立,某种意义上就是蒋介石的报复性反击。特务头子戴笠执行着恶毒残忍的拘禁与关押行动,从扣压张学良到拘禁杨虎城,再到把一切“反对者”们抓捕起来,不放不判,没有结论,也没有希望,“熬鹰”式地消耗他们的生命,以达到精神控制的目的。 被拘禁者韩子栋,虽被指认为共产党员,却没有证据;杨虎城虽是“西安事变”的主谋之一,却找不到置其于死地的理由;张学良的副官中将黄显声,还有许晓轩、陈策、小萝卜头、毛晓初、罗广斌、陈然、罗世文、车耀先等革命者,只要被“怀疑”,就被关押起来。到息烽的时候,这个泯灭人性的集中营已经到了疯狂的极端,只要“怀疑”你,你就会成为这个“休养所”的学员。可以说,《炼狱》讲的是世间最残忍的改造人的办法:苦其肉体,变其意志。正如书中所言:“敌人的最终目的始终没有改变:你是共产党人、你是革命者,你的最终结果必定是‘死’,但这不是一枪一刀把你杀了便是,是要通过特殊的软刀子、麻醉针,来引诱、麻痹、摧残……直至改变你的信仰与意志。” 这种用空间限制达到精神洗脑的“技术”,似乎是法西斯的通用手段。茨威格《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被纳粹限制在一间牢房里,没人骂你,没人打你,没人审问你,没有任何阅读物,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一张人脸出现。就这样苦苦等待,盼望着有人来指责谩骂,可是没有,他似乎就这样被遗忘,时间一长,人就会疯,就会被改变。在息烽、上饶、白公馆、渣滓洞,那些非人的地狱,不仅消磨你的精神,还要摧残你的身体,让肉体受尽折磨,也让精神达到崩溃边缘,关押者希望从这样残忍的手段中获得他们希望得到的一切。在息烽那样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制造了太多的惨剧,有人自杀了,有人被逼疯,真正留下来的是那些钢铁一样坚硬的灵魂。 “炼狱”是空间性的,它既指物理的空间,也指精神的区域。一部分人通过限制另一部分人的活动区域,达到控制与改造心理空间的目的,狭窄与不自由的空间让人感到屈辱。“息烽”也是空间性的,它既指一所监狱,也指一座县城,一座充满恐怖与死亡的“特务城”。一座6万人的小城里,突然涌进15000人的队伍,他们霸占了这座本来平静如水的城池,制造种种恐怖气氛与恐怖事件,控制了自由的人们。小监狱里关押着“疑犯”,大监狱里却封闭着无数鲜活的生命,任由黑暗与强权折磨。 何建明在作品里说:“他们用自己对党的绝对忠诚经受了敌人设下的各种考验,最终呈现的是共产党人和革命者的信仰与忠诚。”空间具有创造性、生产性,塑造我们的性格和信仰,谁对空间具有主动权,谁就是世界的主导。《炼狱》的空间创造出的,正是英雄的绝唱。那些用鲜血与生命放歌的勇士们,恰是在这样的空间里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也升华了生命的品质。他们高贵又神圣,像荆棘鸟一样“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这些被囚禁的灵魂隐忍、固守、反抗,他们的意志和精神在时空中回荡,创造了历史上最耀眼的时刻。 拘禁者想通过空间的逼迫达到改造精神的目的,可惜他们所面对的对象并没有按照这样的设计生存。虽然他们对那些“不听话者”使用了更为卑鄙的手段,创造了“感化室”、猫洞这样的形式,但对于那些固守信仰的人来说,根本起不到作用。那间只能低头弓腰才能进去的“感化室”,正是特务们给那些“不愿低头”的革命者和共产党人“下马威”的地方,在狭小低矮的房间里,普通囚犯或许很快就会被折磨成为投诚者,但在这里关押的人却没有。当年大学者马寅初被押到息烽集中营时,便被强迫着进了“感化室”。他们想让这位喜欢昂头讲课、发言、演说的教授屈从,让他整天低头弯腰、爬来爬去,以此嘲笑、戏弄、羞辱他,摧毁他的精神,但这位硬骨头却始终坚贞不屈。 他们完全想错了。阴暗潮湿的小牢室不仅没有压制住这些人,反而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抗。正是在这样恶劣的空间里,他们争取到了办《复活月刊》、办图书馆的权利,还争得了相对多一些的人身自由与伙食的改善。他们与敌人较量的不仅是物理空间的自由,更重要的是精神空间的对抗。物理空间的扩大,带来的不只是活动区域的增大,更是心理空间的拓展。 一群拥有天空的灵魂,却被限定在肮脏狭隘、没有自由的角落里,他们将如何承受?肉体被限制得久了,精神也会被摧垮,曾经狂傲的天空主宰者都可以被“熬”成听话的宠物,何况人呢?但是对于一群有着神圣信仰的人来说,越是强大的压迫,越会产生更大的力量,让他们的意志更强大,让信仰变得更可贵。《国际歌》中唱:“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便是他们的理想,让天下自由,让天下属于天下,而不是少数人。他们是为人间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被绑缚在高加索的悬崖上,任凭雨雪风霜、烈日炙烤、神鹰啃食,忍耐着肉体的痛苦与摧残,坚守着精神的信仰。 在《炼狱》中,一批有信仰的人们,用自己的主义与信仰在不自由的空间里建立起了一座丰碑。监狱变成了圣殿,他们突破了那些人为的边界,在精神的天空建立起更为神圣的领地。他们没有被空间的束缚所改变,相反,在狭窄的炼狱里,创造出了更为壮烈的生命。 被限制了自由和灵魂的,还有那些悲剧制造者们。特务头子戴笠、典狱长何子祯、特务头目李家杰、周文豪、郑星槎,包括他们培植出的当地匪首杨平舟、女匪首许芳媛等,这些失去了灵魂的肉体,实际上是真正的囚犯。他们的肉体被限定在偏远山区里,精神又是如此空虚。相比之下,那些被关押在监狱中的生命都是活的灵魂,肉体虽然被限制,精神却有无限驰骋的空间。英雄们用生命与热血谱写着壮阔的乐章,用灵魂谱写出命运的绝响,它响彻在历史的空间,也响彻在后人的精神空间。这些掷地有声的灵魂,为后人树起了一座丰碑,一面鲜艳而又神圣的旗帜,让我们肃然起敬、膜拜神往。作品始终在写“对抗”,写的是信仰与追求的对抗,是一群有神圣信仰的人与一群肮脏腐败的灵魂的对抗,是正与邪的对抗,更是人性的对抗。 这些坚毅的受难者都有坚强的灵魂,面对如此的限制与压迫,他们依然生命旺盛而顽强。王振华和黎洁霜这对从息烽转押至白公馆的有情人,在监狱里举行了婚礼,并且生下两个后代。以残暴出名的刽子手杨进兴膝下无子,见到刚生下来不久的王幼华乖巧可爱,便威胁王振华,想把小幼华抱走做儿子。王振华对此不予理会,黎洁霜则愤怒地表示,宁可把孩子掐死,也不会把孩子交出去,最终一家四口都被杀害。 这部书也是一次对话,以现实的目光在凝视历史。历史是被讲述的,你不讲就没有,就会被遗忘与忽略,但是历史却又是不能被遗忘与忽略的,我们必须去叙述它。《炼狱》的价值就在于发现了历史、寻找到了历史并且讲出了历史,记录了那些灰暗的、阴鸷的、不堪回首的过往。《炼狱》还记述了一种精神,我们暂且将其称为“息烽精神”,它的实质就是:信仰坚定,隐忍抗压,绝地重生。 [作者系原解放军艺术学院(现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