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在北京持赠的新作《沙卜台》,我是专门带到南京在培训期间一字一句读完的。就像小时候得到一枚精美的糖果,一直藏着舍不得吃,非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悄悄细品。读罢品完,一声长叹,掩卷良久。不得不说,这是一枚奇异的糖果,在丝丝甘甜中泛起人生百味,搅起万千情愫;这是一枚情感的核弹,它发射于那个叫作故乡的地方,足以摧毁所有的矫饰、浮躁、虚妄和荒芜,并策动我们以赤子般的真诚和不断成长的力量面对繁杂多变的世界。 《沙卜台》是一个村庄的文学传记,是一个作家的心灵秘史,也是一代人的精神镜像。得意笔下的“沙卜台”位于辽西,是一个蒙汉杂居的小山村,他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苦涩而幸福的少年时代。之所以在离开故乡近40年并游走许多地方之后,又以滚滚不可遏制的笔墨情感呈现那个小村,在得意来说不止是“知道它将在不久的未来消亡”,不止是人近中年自然而然的怀旧,更在于那片土地对他身心的养育、灵魂的塑造和现实的影响。 这部长篇非虚构以“细说各家”的结构和轻聊漫谈的笔调,为我们再现了一个小村的地形地貌、景观物产、生产劳作、民俗风尚和人物命运。当然,这一切都来自于作者少年的记忆和当下的反刍。得意是个天性敏感而又情深义重的蒙古族作家,《沙卜台》既是情郁于中、发之于外的产物,也是遣怀、见性、抒情、寓理之作。他写山路上的见闻、小村里的轶事、劳作中的苦乐、玩耍时的童趣、舌尖上的记忆等等,看似五花八门林林总总随意挥洒,实际上都是通过脑海中最为深刻的故事折射人们对于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耕作劳动、建设创造以及获美得宝、荣辱尊严的观念和态度,这是故事中最有叙事张力和生命伟力的部分,也是这部书的要义所在。他为我们讲述一个个人物或平凡或新奇或苦难或悲壮或诡异的命运,并以此观照人情中的冷暖,开掘生活的经验与启示,探讨生命的种种可能。比如,独自带着幼子在“娘家”生活的贾英莲,到底是在守望曾经相爱的男人还是为了儿子而终身放弃爱情;热心为父老乡亲解除病痛的乡医林万有,如何为自家惨遭变故的现实疗伤;曾经美满幸福的王为民对“过山车”一般的命运的抗争,能为我们带来什么“人生真经”;曾拥有阔绰家世的屠夫吕化新,如何在种种困顿中拼凑生活的魔方;作为家住在山村、工作在城里的公办教师,吕忠孝在城乡之间的纠结与平衡能为我们面对“扎不下根的城市”和“回不去的乡村”时带来什么有益的启迪,等等。作者以“胥积发付秀荣家”即他自己少年记忆中的原生家庭为本书“压轴”显然亦有深意,作为一个“外来户”在沙卜台生孩子、建新房、打水井、购自行车等扎根发展的历程,本身就是极为典型的创业史奋斗史,而一家人寄人篱下的生活、缺东少西的物资条件和自尊自爱自强的人格力量,在作者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相信也正是“只要努力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做不成”这一人生信条激励他成为今天的自己。 沙卜台是作者少年时代的乐园,也是他的理想国,尽管小村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足。作者像熟悉自家一样,熟悉这里的每家每户,也爱着这里的每个人,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无论是朋友还是“对手”。这里有让作者感慨“我最早对共产党员的印象就是他这样子”的老曹,有小宽这样能够慰藉人温暖人的心灵的伙伴,有三嫂这样勤劳大方而又善解人意的不是亲人的亲人,有二姨慷慨无私的付出和无微不至的疼爱,有二姨夫给予的弥足珍贵的理解赏识和对未来的寄望。当然,这也是留下了一个孩子的切肤之痛、死别之殇和对一众乡亲多舛命运最初的思索,还留下了一枚少年成长为小小男人的第一丝羞涩和欣喜,更留下了他对山外世界的憧憬和对远方的向往。但最令得意洋洋得意并不无自豪地写下的,是他心目中的“沙卜台人生哲思”。比如,在称呼和称谓上遵循“先叫后不改”、讲究合情合理,既不失自己的体面也不使别人难堪;比如,教育孩子外人送的食物不能先吃,要让大人见到以便还人情时心中有数;比如,用过别人或集体的东西,归还时一定收拾干净以便他人使用;再比如,从生到死尚简不奢,活着时酒菜好坏不计较开心就好,死者当日即送其“上山”绝不大操大办。这些最为朴素的风习,体现着一方水土的特色,意味着人们对成规和秩序的坚守。“沙卜台人生哲思”有的今天仍然适用,有的观念似乎颇具超前意识,这些都是小村为世人奉献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追怀往事时,曾有诗人喟叹“故乡,如果说我爱你/为什么我还要离开你”;亦有诗人写道“故乡,正是因为离开你/我才在最为恰当的时空中深沉地爱你”。其实,得意何尝不是这样。由于当下与既往之间横隔着漫长的时光和遥远的距离,小村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一石一瀑都变得清晰而又斑驳,质朴而又迷人。没有离开家的人,是没有故乡的;而拥有故乡的人,是悲壮而幸福的。其悲壮在于,已然被生活连根拔起,离开原产地移植到未知的远方;其幸福在于,因为离开家乡而真正拥有故乡,并可能同时拥抱两个迥异的世界,或许一个质朴一个繁华、一个原始一个现代。《沙卜台》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一个走向远方的人对故乡的回望,其目光跳出小村又折回小村,掠过小村并高于小村。 作为沙卜台曾经的一员,作为从这个小山村走出的作家,这些年得意带着故乡远行,走过不少地方。他创作许多优秀作品,有的就是取材于故乡,表现少年记忆中的人和事。这部长篇非虚构,则是他对故乡抒写的集中爆发。结合近30年对得意作品的研读,体察近30年与得意的深度交往,感受曾数度踏访的辽西,我以为无论是其作品中传导出的对弱者的悲悯、对遭遇的同情、对尊严的力挺、对强权的抗争,还是他身上表现出的正直耿介、乐善好施以及为人处事的分寸感和路见不平急头白脸势不可挡的性情,都深受那个小村民俗风尚的濡染,都是那个小村枝头的花果。有人说,“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那么去看他的童年”。而如果想了解一个人的童年,一定要走进他的故乡。这是一个人生活的元点、精神的原乡,深深根植着一个人的情感和理念,蕴含着一个人习惯、性格和思维方式的最大合理性。 这部书还有一个副名——“无锁的村庄”。无锁,既体现为一种开放包容的状态,更包含一种自然而然的信任,得意笔下的沙卜台便是二者兼有:小村封闭而开放,人们少有偏见、狭隘和极端,普遍能够尊重自然规律、遵循约定俗成、理解和而不同、接受新生事物;乡里乡亲之间不仅可以互不设防、毫无芥蒂地“闯门”,更能相亲相爱、守望相助。这样的小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并不鲜见,但随着社会发展和时移事易,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剧,随着一代代人的远走远嫁和不可抗拒的衰老与死亡,每一个像沙卜台这样具体而独特的小村都成了精神地标。因此,《沙卜台》的意义不仅在于通过文学手法为人们留下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更为重要的是,人类在历经浮躁喧嚣之后还能籍此走进一个古朴宁静并充满幸福感的人文生态样本。 在一定程度上,每个离开故乡的人,无不是带着故乡远行,就像得意之于沙卜台,也宛如《沙卜台》之于我们。实质上,每个拥有故乡的人即便走断天涯路,也无法真正走出故乡。这,或许是风生水起中的不幸,但又是风云莫测中的万幸——无论再苦再累,一脉乡情都是上好的干粮;无论发达没落,那个白发村庄都会敞开母亲般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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