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加拿大生活题材的中短篇和我的住房都有关系。之前我住在多伦多北约克一座绿色的独立屋,写出了《西尼罗症》《猹》《寒冬停电夜》,背景就是这个房子。我还写过《女孩和三文鱼》《我是一只小小鸟》《丹河峡谷》等,故事间接地和这个住处都有关联。这回《香榭坊巡逻队》写的也是我的住房和小区故事,但和之前所写的是不一样的经验。 我在2015年卖掉了那个绿色的小房子,搬到了北边的列治文山一座相对大很多的HOUSE了。这个社区官邸级别的豪宅林立,背靠着一条峡谷,古树成荫。在我搬进之前之后,华人逐步增多,渐成社区。比起我之前所居住的地方,这里的华人更多,更富有,大部分属于“成功人士”(除我之外)。他们已经有很好的渠道和当局沟通,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我搬进来的第二年开始出现入室盗窃,这个社区很快发动起来。他们能请来副市长、议员,警察侦探开会,及时获取警察局的情报,组织邻里相望联防。当我听到要建立联防巡逻队的时候,突然产生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在我年少的时候,多次参加过联防队巡逻队。我还把一九七六年的巡逻队经验写过一个小说《夜巡》。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就开始注意社区这个事情的发展,一方面是要做好防止入室盗窃案子发生在自己家,另一方面,我在观察着情况发展,我嗅到了这里面有小说的味道。这回,我在等待小说的发展,还没写出小说之前,我已经生活在小说里面。 在接下来两年时间里,小说写到的大部分情节和细节都陆续真实发生了。如果我把这些个事情组合一下,是可以写成一个好看小说的,海外华人抱团联防图,小说将很有画面感,有漂亮的大宅,大树,香车美人,相信很多读者爱看这样的故事。但是不行,我可不是这样的作者,我在等待,我的直觉能感到从一系列的事态发展中,将会推理出一种我自己都尚未知觉的小说走向 。 多年以来,我在写作中一直会提醒自己要写现代小说。现代小说无疑和传统叙事有很大区别,这种区别有时难以言说,专家早有各种阐释。按我的看法,现代小说绝不是形式上的标新立异,晦涩难懂,好的现代小说文字是简练明了的,但是在阅读中或者在阅读之后,你会发现一种全新的经验和领悟,因而心灵受到冲击。 现代小说的作者所采用的素材和传统叙事没有很大差别,然而能在一堆纷纭杂乱的素材事件中找到特别的路径抵达到神奇的地方。 前些日子我看到了最新的获诺贝尔医学生物奖的介绍,那位女科学家发现了mRNA疫苗和相应的载脂系统,在那么复杂的人体系统中mRNA能带着任务准确到达目的地。她非常了不起,我觉得她不是发明,而是发现。这些自然的法则上帝都已经安排在那里,如今人类的能力达到了极其精细的水平,把这些细微的法则推断了出来。在现代小说的写作中,我觉得可能也存在着一种和mRNA一样的“载脂系统”,作者要在纷繁的材料中找到这一个神奇的点,才可以抵达到那预期的彼岸。要说现代小说里面有科技因素一点都不假,有人就说过卡尔维诺是将“一种由精细方法支配的反思和研究嫁接到文学这一古怪而多变的的主干上“。我一直把博尔豪斯那句话作为真理,他说一个好的小说本来就已经存在,作者只是把它找了出来。就像一具恐龙化石早在荒漠里,嵌埋在动物、植物、历史和宇宙脉络中,作者要慢慢把它发掘出来。要达到这样的目标,需要心灵高度的识别能力,有时候完全靠着天生的感知和思辨能力。 我说了上面一大段话,就是想说明一下我对这篇小说的期许。这几年我一直在参与小区的联防巡逻,我其实是生活在还没写成的小说中,像一个潜伏的间谍。我有了几个重要节点,比如有一回看到靠着峡谷那座大房子开派对,房主和客人在《国际歌》歌声中跳集体舞;比如有一次几架直升机盘旋在小区上空搜捕入室作案者。我手中的素材越来越多,就像是一副塔罗牌,让我可以反复推断,试图找出这小说的命理。一切都没成型,一切都有可能。我发现我的邻居们不自觉中都会有那种全民皆兵意识,有一天《地道战》的意象出现在我脑中,完全无厘头的,是从潜意识里出现。借助这个关键的意象,我让小说开始飞起来,进入了所谓的现代小说的境界。 越往深处去探究,我的人物就自然往前走,我慢慢察觉到我小说里人们实际上在往本真的自我前行,我慢慢接近了人类的根本问题。在这个时候,我小说男主人公开始透露出了一缕情爱和性爱的气息。这条线索迅速成长,比起那些香车豪屋更为动人。而就在那些天我看到了科塔萨尔的一段话,准确地说这段话是他一个完整的小说《七十七号爱情》:而在做完他们所做的一切之后,他们起床,冲澡,扑粉,喷香水,梳头,穿衣服,就这样,一步一步,他们又变回不是自己的模样。这段话写了人在附加上很多社会性的东西之后,最终变成了不是本来的自己。而我的小说里的男主人公的方向相反,在经历人生一片纷纭之后,才看清了自己的本真。这个时候一个新的主题开始出现,它有违一般小说规则,之前没有伏笔,是后来才出现的副旋律,迅速成长起来,在结局处成为主题。这样的写法是我始料未及的,是它自己推演出来的,把一篇社会问题小说翻转成了一首情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