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乌兰其木格 乌兰其木格是一位优秀的文学研究者,这是大多数人对她的第一印象。迄今为止,她在内蒙古、天津、河北、宁夏、山东、北京等多个省市生活和求学。博士毕业后,又在宁夏、浙江的高校从事教学研究工作,冷暖与迁波、艰难与欢欣自是一言难尽。当代、女性、传统、网络以及民族等等文学关键词代表着她的研究方向,并被她熔为一炉,进而形成自己鲜明的研究特色。尤其在网络文学与民族文学研究方面成绩斐然。她之所以“选择网络文学与民族文学作为批评对象,恰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不仅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多样生态,而且还是与我的生命痛痒密切相连的文学形式”。 同时,乌兰其木格还是一位优秀的创作者,这是少有人注意到的事。成为一名作家,是乌兰其木格一直以来的理想。她曾这样讲过:“在漫长而又短暂的青少年时代里,每每遇到这个问题,我都坚定不移而又信心十足地认为长大后的我会成为一名作家。”然而,“稻粱谋”与屡次投稿的泥牛入海使得她的作家梦想逐渐幻灭,但热爱文学、与书本相伴为生的执愿却如灯塔般矗立在她的生命里。以至于多年后,当她谈及为何做文学批评时,她承认是深埋于心的写创作望的驱使。多年的耕耘不时结出硕果,她所创作的小说、散文以及网络文学作品先后荣获过多个奖项,部分作品入选过年度选本。于她而言,写作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它合乎、顺应内心,与所谓的世俗名利无关。这也符合乌兰其木格一贯与人为善、淡然不争的性格。她借助创作来表达、倾诉她对世界、社会与人生的情感和思索,并以此实现自我的平和。 在乌兰其木格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她在教学、研究与创作间的从容转换和综合发展。事实上,不独乌兰其木格如此,从现代到当代,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并形成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近些年,学者创作、跨界创作、三栖作家的谈论屡见不鲜。这类人群的共同特质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他们在高校任教,受过完整系统的文学教育;他们一手研究,一手创作,两者相得益彰,互有促进;他们具有开阔的文学视野、坚定的文学认知以及自由的文学表达;他们的文学作品趣味雅正、语言考究、思索深刻。随着时日的推移,这些创作者已然成为当下文学创作队伍中的茁壮力量。 这次《朔方》为乌兰其木格编发的小辑共有三篇作品,一篇小说,一篇散文,一篇创作谈。从《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和《良配》的题目,我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前者是散文,后者为小说。这两个作品并不算长,均万字左右篇幅,可它们所带来的阅读感悟却是丰沛而充盈的。 对于这两个作品,乌兰其木格在创作谈中进行了谦虚而又直白的表述,“有些人,有些事,还是在脑海中渐行渐远,逐渐隐匿于深不见底的黑洞”。所以她想通过作品“试图搭建一座乌托邦的城堡”。 但当我们认真阅读这两个作品,又会发现作者通过它们所传递的多义指向。作品叙写的对象是亲人,可以放置于家族叙事的框架之中,《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向我们展示了姥爷平凡又有些曲折传奇的一生;而《良配》则为我们提供了小叔与小婶这两个引人深思的人物形象。除去主要人物,作者还为我们提供了其他有着不同人生际遇与生活面向的生动人物,也正是这些人物群像给我们带来了丰沛庞杂的阅读体悟,并引发出对存在的诸般况味。 总的来看,作为散文的《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偏感性,读来似乎一切都是淡然的,但品味起来又都是浓郁的,通篇满布作者对姥爷的深切情意;作为小说的《良配》,理性的成分更多。坦率而言,这两个作品的体裁区隔并不是十分明显,尤其是《良配》,我们也可以将其当成散文来读。或许是受汪曾祺创作的影响,乌兰其木格的小说带有散文化的趋向,而她的散文则带有小说的传奇性和故事性。在这两个作品中,作者均采用了第一视角,比如在《良配》中,起笔便是“我小叔赵信礼是个头脑不太灵光的人”,而在《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中,也是以“我”之眼叙写姥爷的一生,只不过前者中的作者努力向后缩;后者中的作者则无处不在,并时不时跳出来发表对人对事的感悟。这种视角的设置,让这两篇作品在内在叙述上不可避免地具备了某些一致性,并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互文的效果,体现着作者对家庭、亲人、婚姻等不同流俗的体认。 在《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中,乌兰其木格追忆了姥爷的一生。姥爷出生于20世纪初,其生命轨迹几乎贯穿了整个20世纪,他的人生与国家的百年沧桑融为一体,所以他的水穷与云起背后,既是个体的命运起伏,又见证着隐或显的时代风云。 如何讲述一个人的一生?无非是生老病死。乌兰其木格也没有例外,她从姥爷使用的小炕桌写起,那个式样普通、纹路粗细相间,却又光滑细腻散发着温润如玉光泽的器具陪伴了姥爷很久。姥爷去世后,她与小炕桌不经意的邂逅,引发出对姥爷的追忆和思念。物是人非的感慨和亲人逝去的感伤涌上心头。于是,“追忆”与“感伤”成为这篇散文的关键词,而“感伤”一词同时奠定了这篇作品的基调。 为何而感伤呢?归根到底是源于心灵深处难以割舍的爱与痛惜。因了这份情感,所以整个作品在舒缓中密布着时而浓烈时而淡淡的忧伤。 姥爷的一生,也真是令人感伤的。他“在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时候便成了可怜的孤儿”。一个人,刚来人世不久就痛失双亲,可谓凄惨。为了活命,他成了乞丐,靠乡亲们的接济度日,再到后来得村上无儿无女的夫妇收养。看起来,姥爷终于有了庇护之所,然而,他依然摆脱不了残酷的命运。姥爷在养父母家成了专职羊倌,可一旦几百只羊有任何一只出了差池,“不管他如何哀求,脾气暴躁的养父母还是会关起门来毒打他”。 等到了青年时期,要结婚成家了,满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然而在去拜望岳父岳母时,差点被当作特务枪毙。新中国成立后,他做了供销社经理,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但是接踵而来的却是妻女以及至亲叔叔的逝去。操劳一生的他终于退休回家,儿孙绕膝的幸福日子没过多久便因嗜酒患上了脑血栓,他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丧失了尊严,唯留嶙峋的瘦骨和大小便不能自理的屈辱。 当我们跟随乌兰其木格回望姥爷的一生时,扑面涌来的是人生的难。可姥爷又是如何面对这份人生之难呢?面对当年辱骂毒打和听闻他被抓的消息后迅速抛弃他的养父母,姥爷选择了以德报怨。他恭恭敬敬地奉养他们,并用孝子的礼仪风风光光地让养父母入土为安。如作者所讲,他的行为已不能用“好人”二字来涵盖。“更多的,则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感觉全世界都弃他而去的时候,有一双手伸向了他。”此刻的乌兰其木格,是懂姥爷的。当姥爷病后不能自理,面对自己的亲人时,他又是怎样的呢?作者用了一个词,“小心翼翼”,这一成语精妙而隐曲地揭示出姥爷在病魔的摧残下可怜、自尊而又无奈的复杂情状。 在乌兰其木格创作《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的过程中,她有考虑到读者的感受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她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中,她只是想写下记忆中的姥爷,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篇文章是属于她的,她要表达对姥爷的爱,而她也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作品。同时,对读者而言,我们不仅看到了她的姥爷,也看到了许许多多有着相似经历的长辈身影,她所写下的不仅仅是个体的人,她还写出了那群在历史风波与岁月长河中挣扎浮沉的同时代人。乌兰其木格曾在一篇评论文章中写道,“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特殊时日里,他的散文也是克制温婉的,没有常见的悲愤呼告,亦没有哀情控诉,而是采用深沉委婉的讲述方式,呈现出一代人的人生境遇及历史命运。”我想,这段话语同样适合于她的这篇散文作品。 在乌兰其木格的创作中,“叔叔”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字眼。多年前她就写过关于“叔叔”的文章,多年后,她所创作的两个作品都出现了“叔叔”。日常生活中,她也有所提及叔叔,由此可见这个人物留给她的印记之深。 相比《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中那个行踪诡秘、不顾姥爷死活、作者着墨甚少的叔叔,《良配》中的“叔叔”摇身一变成了主人公。他如同《尘埃落定》中的二少爷一样天生愚笨,并且还因过早停止发育而身材矮小。 如《良配》题目所指,作者在小叔的情感生活中探寻着属于他的良人佳配。文中小叔虽有智力障碍,但是依然有爱的能力。最初,他爱上了服装厂的可爱女工,那个有着月牙儿般的眼睛,白嫩嫩的脸蛋上浮现出两个好看酒窝的姑娘。可惜他纯洁的情感遭到了家人的破坏。 赵家人认为破解情感失意的最好方式就是一场新的恋情。在全家人的努力下,小叔结婚了,他迎娶了一个农村女孩。作者给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婚礼的画面,“一个高女人,一个矮丈夫,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矮小瘦削,他们站在一起,很像朱德庸笔下的一副漫画”。这种不和谐的结合从起始就预示了某种不祥。 果不其然,这对年轻的夫妇在经历了生子这为数不多的喜悦之后,走向的是越来越晦暗的结局。在作者看来,是小叔的家人们摧毁了这段原本有可能维系下去的婚姻。其实不仅是婚姻,小叔的人生始终都在被约束、被支配下前行。小叔的家人们以他们认为的“好”去掌控和左右小叔小婶的婚姻。小婶不堪家人压力,外出工作,并在多年的屈辱中变得坚韧和倔强。随后,小婶与网友见面旅行被家人得知,家人逼迫小叔和小婶结束这段婚姻。 在这段婚姻中,小叔的表现是怎样的呢?他确曾有过努力并做过抗争。为了能够由他们夫妇亲自抚养儿子,他去求自己的母亲,但是被无情地拒绝了。他在家人们驱赶妻子离开的时候“突然冲了过来,他死死地拉着小婶,瞪着眼睛吼叫着不让小婶走”。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小叔的重情重义,也看到了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与彼此扶持。小婶离家出走时,小叔毅然决然地跟随妻子外出谋生。如果故事到此结束,小说便迎来了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但作者并不想以戏剧化的浪漫方式回避生活的难题,她始终在粗粝的现实生活中凝视和打量笔下的人物。离家出走半年后,小叔最终独自返回了他的父法之家。他和小婶不同,多年来的娇生惯养和身体缺陷,让他早就失去了在社会上打拼生活的能力。他像金漆笼子中的鸟,飞出去后,还是会乖乖地飞回来。 对叔叔这个形象,不管是生活中,还是作品里,乌兰其木格都以体恤的心态去理解和同情。《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里那个对年幼的姥爷不管不顾,到老却要姥爷赡养的叔叔当然不是一个可敬的人,但这样平凡而微末的人也有自己的传奇,他去世后的遗物中“有一双鸳鸯戏水的鞋垫。鞋垫年代久远,却洁净如新,由此可见叔叔的珍爱程度”。读到此处,不禁令人生出无限慨叹。也许红尘中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柔软和珍视,也都有他的情非得已和冷硬。《良配》中小叔的身体是残疾的,但是他的内心却是朴实良善的,他渴望美好真挚的情感,也具有男人的情义担当,在小叔这个人物身上,作者是寄予了温情和期待的,而他被亲情规训和囚禁的人生也是值得深思的。譬如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去“爱”人?亲人之间的 “爱”该如何平衡和调适?对残障人士而言,在自由恋爱和父母之命中该如何取舍?相比那些健全者,反倒是小叔更能够善待女性,珍视爱情与婚姻,这是幸还是不幸?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乌兰其木格写出了情感意义和伦理意义上的哀歌,揭示出人生与命运的无奈与无解。 作为文学研究者,乌兰其木格显然对女性主义理论并不陌生,在她以往的批评文章中,时常可见她对女性创作和女性经验的条分缕析。在她自己的文学作品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她对女性心灵史和情感史的格外关注和细致勘探。散文《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和小说《良配》虽然以男性为叙事主线,集中讲述的也是男性的命运遭际和生之困境,但作者并未忽略对女性形象的塑造。这两篇作品中所涉及的女性人物不仅数量多,而且涵盖了老中青三代女性的观念认知和情感模式。 《一个人的水穷与云起》中姥姥的出场次数并不多,但每次出场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对姥爷的酗酒,她让姥爷最宠爱的小外孙女出面劝阻,让姥爷放下酒杯吃饭;大年初一姥爷去世,面对儿媳妇们的抱怨,姥姥没说话;当姥爷前妻的子女们要求姥爷和前妻合葬时,姥姥缄默不言。“事后好多年,姥姥淡然地说,无论儿子们怎么安排她都不会反对。人都去了,还争这些作什么呢?”而正是这为数不多的场景,我们看到了姥姥身上闪耀着的关爱、隐忍、豁达、宽厚等等令人钦佩的美德。还有那个用黄芪和生姜熬成药水,为姥爷疗治冻疮并赠送姥爷狼皮帽子的老大娘,她的善良心性如同黑暗夜空中的摇曳烛火,虽幽微却充满了温暖的力量。 比起姥姥,《良配》中的奶奶形象就复杂的多,她既有慈母的心肠,又有蒙昧冷酷的一面。对儿子,她深爱疼惜,譬如她绝不承认小叔,也就是她的小儿子是天生痴傻之人,多年来倾心照顾小叔的日常起居;小叔结婚后,她劝阻过小婶少做家务,认为儿媳妇的主要职责就是照顾好小叔;小叔跟小婶离家出走后,她急火攻心当即昏迷过去。然而面对儿媳妇时,奶奶则换了一副面孔。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践踏着儿媳的自尊,譬如悄悄叮嘱晚辈不要吃小婶做的饭,说乡下人都不太讲卫生;等孙子生下来后,她蛮横地将婴儿抱到自己房中用奶粉喂养,只因听人说,只要婴儿不吃母乳,就可以避免弱智的遗传。她对二儿媳,也就是“我”的妈妈也有意见,认为学艺术的妈妈有些神经质,别人认为很正常的事她却觉得不合理,并不留情面地一顿批驳。 《良配》中,三个儿媳代表了三种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婚恋和人生认知。“我”的妈妈是现代女性,对奶奶那些陈腐的“女则”式规约嗤之以鼻。她不愿做家务,洗衣做饭的事多半由爸爸承担,并坚定地认为女人要为自己而活,不要因为家庭的负累而丧失自我。大伯母则是奶奶钟爱和赞赏的传统女性,她在大伯失意时嫁进赵家,这么多年,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大伯母始终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照顾一家老小,最是贤良贞顺。即便大伯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她依然维护自己的丈夫,并时时刻刻顾及家族的体面。当然,这篇小说中最为饱满和丰盈的女性形象还是小婶魏引弟,她不是扁平人物,而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和成长中。起初,魏引弟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可慢慢地,在婆家人的欺辱下,她变得压抑,也不太爱笑了。小婶真正的转变在于生育儿子之后,由于不能亲自养育儿子,她坚决而执拗地拒绝了婆家的工作安排,而是独自到别人的工厂打工谋生。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后,小婶硬气起来,她烫头,买漂亮衣服,与砖厂的工友们聚会喝酒,并示威似的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小婶逐渐变得强势,但我们都知道她在这个家庭中遭遇的屈辱与不公。她的苦闷、孤独与无助让她对这个家庭产生了厌倦和隔阂。为了缓释现实生活的苦痛,小婶开始上网并结识了异性网友,他们在互相倾诉婚姻生活的种种苦闷与不易中,发展成网恋关系。随后,小婶与网友的见面幽会被婆家人发现,小婶勇敢地离家出走,并且一去不回,彻底脱离了赵家人的管控。因为她想要自由,想要爱情,想要人格的尊严。小婶是一个在婚姻与家庭中日益觉醒的女性形象,她的离家出走,是对这种压抑的决然反抗。作者通过对小婶婚姻故事和自我意识的精致刻画,彰显出对男权社会痼疾的批判,以及对现代觉醒女性的深切赞同。 这两篇并不算长的作品中出现的人物群像给我们带来了诸般人生况味,乌兰其木格所书写的都是普通人平凡的故事,但当我们与他们对视,与他们交流,我们会发现,“他们有宽厚仁善的一面,也有复杂幽微的另一面”。此刻,他们不再是作品中的一个个虚构的人物,而是我们身边现实可感的朋友、亲人,或者就是我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