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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年军:田天报告文学艺术品质的新发现 ——浅析《你是一座桥》

http://www.newdu.com 2023-03-21 《长城》 张年军 参加讨论

    年轻时代的我以为,报告文学作品应该具有鲜明的新闻性、强烈的文学性、透彻的真实性、深刻的政论性的特点,所有的报告文学都无一例外。后来,我读了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我发现我浅薄了,在发现自己浅薄的同时,又欣喜于自己竟然不知是哪一天顿悟了报告文学的第三境界,就是除上述特点之外的艺术性(所以我固执地认为,文学性应该是它的第一要素)。因为我读《猜想》的时候读出了诗的韵味和美感。解读徐迟报告文学的特点: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注重从相似的题材中找出相异点,表现人物身上独特的个性特征,截取人物生活历程中典型的断面,挖掘人物最为闪光的品质。除此,作品讲究艺术构思,语言具有如诗般的文采及节奏感。
    报告文学还可以这样写?报告文学应该这样写!少年时代,我曾经读过一本《散文特写选》,它给我的印象非常丰满,后来读了《猜想》,这才醒悟,此前那些好的特写,似乎欠缺了一些诗意,一些深藏在字里行间的艺术气韵,一些字里行间氤氲出来的思想情感。也就是说,如果报告文学欠缺了文学内涵,那么也就会欠缺一些气息、风格、韵味。反之,你会兴奋,会感到灵魂的愉悦。
    最近读到田天新作《长江的惊叹号——田天报告文学集》,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生发出如上感慨。本书共收录田天中篇报告文学六部,及长篇报告文学节选。这本报告文学集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你是一座桥》。尽管它出生于上世纪,却依然不会受时空的限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这正是优秀文学作品的价值所在,它可以甚至能够超越时代。《你是一座桥》是一部常读常新的作品,它甚至能够长久地观照我们虚幻的灵魂和我们脆弱的情爱,及至对真善美的深刻解读。
    
    《你是一座桥》的情感基奠
    文本作者田天具有强烈的悲剧意识,而文本主人公吴天祥则具有强烈的悲悯情怀。
    田天的父亲曾经是乡村学校校长,他为孩子们的学习和生活殚精竭力,最终积劳成疾,五十多岁时英年早逝。
    田天为自己辛劳却又短暂一生的父亲写过一篇散文《向父亲倾诉》,无论是谁,只要读过这篇散文,无一不潸然泪下,在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中,我清楚地看到,他们兄弟四人,还有他父亲的学生们,在空旷的山野中呼唤老师父亲、父亲老师,而山野的回声却那么寂寞孤独,如怨如慕,如怨如诉,好似一支寂寞的双桨拍打淙淙流水的声音,又好似一只孤独的山鸥在寻找生命的归宿,那哭泣的声波化为土家民族独有的撒叶儿嗬丧歌,苍凉悲壮、婉转凄切,一遍又一遍震颤着你的灵魂。田天告诉我,彼时,真有数只孤独的乌鸦飞鸣而过,甚至栖落在门口的大树上呱呱叫唤,与他们的呼唤天人和鸣。
    田天多次给我讲述他父亲的故事,这个乡村教师在几所山间小学和镇上中学艰苦工作不计得失的故事,以及用微薄的三十多元月薪培养了他们兄弟四个大学生的故事……
    那是1993年的故事。此后,作为作家的田天,他内心深处的悲剧意识更加强烈,这种意识可能会随着时间推进,会氤氲为父亲灵魂的回光,作为教师、校长的田天父亲的利他情怀和悲剧意识,会在田天身上扎下根来,成为他身上流动的血脉。到了1996年,他遇见了一心为民的信访干部吴天祥,他恍惚间看到父亲的影子,吴天祥所有的事迹,不再成为别人眼中的抽象概念,而是父亲影子投射的幕布。田天把它倾注到《你是一座桥》的艺术空间里,并以其大美无我的精神,来看取吴天祥的工作点滴、生活点滴、生命点滴。
    《你是一座桥》描写了不少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但如果仅从这个角度来审视的话,可能会忽略掉文本真正的艺术价值。这部报告文学的全部起伏与跌宕不在表层故事的讲述,而在于所有人物内心情感如大江大海一般的波澜壮阔,以及细节的陌生化处理。用“静水流深”来形容是非常恰当的。而这正是作家的高明之处——不直接表达思想,而是让人物的点滴细节悄然游走,形成环环相扣的艺术情感。《你是一座桥》在塑造人物形象、捕捉生活细节、刻画人物个性特征、意象叠加等方面糅进了较多小说元素及诗歌元素,上述元素在报告文学中原本不可或缺,但田天的文本小说味道更浓郁,但又绝无虚构的成分。所以《你是一座桥》甫一出版,就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传记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你是一座桥》中的吴天祥,是一位极不平凡的领导,虽然这位领导职务并不高,所接触的人物基本上都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他们是社会底层人物,他们没有多少文化,有时候还不怎么讲道理。
    故事开篇,作者用简洁的语言、几个短句,描述了武昌区政府大院内一幢简易楼房底层的一扇门。门的上方有一块方牌,上书:人民来访接待室。这样的环境描写,乍一看上去,似乎隐喻着人生的宿命。但作者笔锋一转,巧做人称转换,以第二人称直接跟读者说话,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别看门窄,毫不起眼,但你能通过这扇门,走进党和政府温暖的阳光里。”镜头再伸进门的里面,描写那办公室如何简陋,特别提道,“引人注目的是那条长凳,它比医院候诊室的那种长凳还要长”。这样的内部环境展现,从侧面揭示出来访者之多,而从信访办角度,又凸显出吴天祥们为老百姓所做的精心的准备。
    再写办公桌上茶杯的命运,“年初新买了十二只茶杯,十一只已被上访群众给砸了”,从而间接描写了上访群众愤怒的情绪,为故事后文埋下伏笔。
    镜头再移至门外,“大门紧邻一座立交桥,名叫‘司门口’桥。这里是解放路与民主路的交叉路口”。行文中这两个地名的寓意自不待言,让读者深有感悟的是立交桥的寓意。吴天祥“面朝门坐着,面朝你坐着”,作者在不经意间巧做人称转换,让读者以无障碍方式走近作品主人公。
    
    情感投射的“桥”
    共情能力,或说移情能力,是《你是一座桥》的作者在创作中充分展现的能力,所以他笔下吴天祥的悲悯情怀才得以凸显和绽开。
    吴天祥甫一出场,与他相依相伴的,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他穿着一件灰色夹克衫,一眼看去就是劣质产品”。作者的精心设计,衬托了吴天祥灵魂的清平与纯净。吴天祥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一对兄弟,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互殴,导致一个死亡,另一个进了监狱,几个月后,进了监狱的长子媳妇在贫病交加中离世。由此衍生出的问题在七年后发酵,两个孙子的户口与上学成了难题,因为离世的媳妇是农村户口,解决问题就显得障碍颇多。
    按说,这样的事情应当由居委会来解决,但吴天祥得知此事后,立即说:“我们一起来管,好不好呢?”吴天祥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能够将权力和能力还有共情力实现最大化的融合,并从街头可能增加乞丐的风险这样的高度来度量这件事情的情感深度。当老人出现在吴天祥面前时,作者采用了白描手法,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地上”。人生中的“跪”这个动作,最是让人尴尬、无奈、卑微、下贱。老人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致如此。它就像一只箭矢,直指你的心口。孙子孙女,一边一个,面对吴天祥,陪奶奶跪地。此刻作者的描述非常克制,只说“吴天祥慌了手脚”,再写“吴天祥手忙脚乱地搀扶老人起来,但老人就是不起来”,三写“吴天祥坚决地把老人拉起来”,这三个动作增加了情节的层次感,以及细节的韵律感,能直抵读者心灵。这个时候,在作为一名政府官员面对老百姓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脱下了朦胧的面纱——他的尊严在这一瞬间被毫不留情地击溃。而那三个层面的动作,并非为了他的尊严,而是他意识到老人的执拗,凸显出弱小生命对未知明天的茫然。所以,吴天祥的手忙脚乱,是一种潜意识的外化,是为了平衡老人下跪所显现的卑微、低贱,以这种方式,来抵消老人的卑微感。
    以上的细节表达,揭示出吴天祥内心情感的丰富性与极度的敏感,而这种丰富与敏感却是建立在悲悯情怀的基础之上。往深一层挖掘就会发现,吴天祥这种道德情操体恤下的利他情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来自他心灵幕布悲悯情怀的情感投射——他的苦难的童年、艰难求生的中年。吴天祥这种高尚情操的被发现,从作者田天的视角来审视,应该是对自己父亲的情感回馈,他父亲英年早逝,这种回馈必须要找到另一个情感载体,这就是本文中的象征指向——桥。桥是象征,也是隐喻,这就是桥的写意,它所缓缓升起来的崇高的意境。吴天祥的行动已经承载了桥的象征隐喻作用,而成为世俗百姓、劳苦大众翘首期盼、充满人性光辉的通道,那通道能够抵达近在咫尺的温情的港湾,而不是幸福的远方。吴天祥本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作者田天也有所感触,他们都以自己所能去触碰某些敏感的神经,他们的潜意识驱使他们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吴天祥嘱咐两个苦难的孩子道:“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学知识;我来想办法让你们上学,和同学们一道高高兴兴上学!”话语出自吴天祥之口,却是作者田天以移情的方式对父亲的虚写,向天堂里的父亲致敬。
    作者田天这样描写道,“两个孩子的户口问题,成了吴天祥的心病……真是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两双稚气的眼睛,求助似的凝望着吴伯伯。”孩子们甚至都闯进了吴天祥的梦境中。在时空交错中,吴天祥尽最大努力完成一项情感补偿。
    田天温情地意识到,在吴天祥的梦乡里,并不是孩子们不请自来,而是,那两双稚气的眼睛就像两双脆弱又敏感的探头,沿着吴天祥梦境的边界,小心翼翼地探寻着、探求着,寻觅光的源头。
    吴天祥觉得那两双探求的眼睛时不时地撺掇着他,而作者田天也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展现吴天祥自带人性这一光束的走向。
    吴天祥隔三差五去看望没娘的孩子们。这当然好,但仅仅是看看,那也只能收获赞颂的目光,孩子们此刻需要的并非情感价值,而是实实在在的实用价值。在报告文学中,除了写作技法以外,还应当关注情感价值的揭示,但是如何体现,却又需要实用价值的烘托和铺垫。
    从曾桂老人口中得知,孩子们因为正长身体,衣服都不能穿了。于是“吴天祥刚好怀揣几百元钱,打算给女儿买运动鞋。”
    这里就有一个对比反衬的问题,对比什么?对比吴天祥的道德情操是怎样抵达了超我的境界。反衬什么呢?小女儿从十岁起,就叫唤着让爸爸买名牌运动鞋——“叫唤”这个动词用得妙,你可以想见女儿是如何在某一时空中的“声嘶力竭”,吴天祥的心却有多个归宿,除了自己的家人,还有那些在生存困境中挣扎的贫穷百姓,是他安放灵魂的港湾。此刻,吴天祥将原本属于自己女儿的钱,调拨给了素不相识的贫穷少年,从她女儿的视角来看,不就反衬出他的爱的本源出了问题吗?但从道德情操角度,我们不难发现,这乃是吴天祥潜意识中悲悯情怀的外化、是人性的闪光。这也反衬出吴天祥梦境中那微弱的光,它们在虚空中四目相对,然后紧紧相拥。吴天祥出生不久就大病一场,被共产党的队伍救治,他没齿难忘。他发誓要沿着生命的长河一路撒下自己微弱的光亮,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这两句成语,使他常常回味被救助的那一天,那一刻。
    商场里,吴天祥要孩子们每人挑一件衣服。一个“要”字,也是一座桥,连接了政府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情感。想必,作者田天在写下这个“要”字的时候,和吴天祥的想法有可能是异曲同工吧。他希望,他父亲的天堂学校里,学生们再也不会背着咸菜、洋芋去上学,他父亲把学生们带到新华书店里,要学生们每人点一本书。因为他父亲认为,学生们能够在书店里点书,那么就说明他们的温饱已经不是问题了。
    回到商场里的吴天祥,他并不是没有犹豫过,男孩吴南晶看中了一件皮夹克,800元。吴天祥傻眼了,也是犹豫了。此时,在吴天祥的心中,它试图塑造的那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世界,似乎开始摇晃起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情感价值和实际情况发生了碰撞,他不得不在那原本辉煌的瞬间产生一丝动摇,而就在此刻,男孩失望地放下衣服,他的目光与男孩的目光在虚空中相拥。这个时刻,作者没有用过多的笔墨来描写吴天祥的心理活动,而是从情态细节转入动作细节:吴天祥拦住孩子,“我买。你也该有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啦。”语气中弥散出浓郁的舐犊之情。
    走笔至此,无论是吴天祥还是两个少年,似乎皆大欢喜,但情节刚刚抵达高潮,作者就以反衬手法描写吴天祥回家之后被女儿抢白一顿的情境:“我是不是你的女儿?一双鞋也舍不得给我买。”这是艺术空间里的情感对撞,读者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情绪的潮水,这些潮水会跟着作者笔下人物情感的涌动而涌动。于是,吴天祥移情的目的达到了,也给作者建造了一座通往读者内心世界的具有崇高信仰的桥梁。
    
    互文式写作,丰富作品内涵
    在上述文字中,我们分析了田天在创作中所使用的移情手法,以及吴天祥如何将移情手法渗透进工作当中。而田天的互文式写作,又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融通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的呢?
    冰山理论,是指“作者只应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应该通过文本的提示让读者去想象补充。”海明威的小说《桥边的老人》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创作理论。我以为,冰山理论和艺术空白有异曲同工之效。海明威说过:“如果一位散文家对他说写的东西心中很有数,那么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只要作家写得真实,就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了似的。”
    《你是一座桥》中的第四篇《龙飞凤舞》,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刚刚从监狱中出来的涂沙平,他的悲剧是什么?是孤独。“监狱外没有一个人等候涂沙平。他身穿囚衣,走进迎面扑来的阳光中”。阳光象征着什么?象征希望、生命、生机,还象征幸福、热情、高尚。作者没有说出来,让读者和自己去想象。没有谁迎接涂沙平的新生,这个世界已经把他久久遗忘。
    他是个孤儿他没有家,甚至没有一间房子。
    他只好睡在公汽上,吃在餐馆里,那不过是吃人家吃剩的饭菜而已。
    吴天祥和涂沙平相遇的描写,很有画面感,以及视觉冲击和嗅觉冲击。
    在武昌区信访办门口,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身上很脏,抱着的一床破棉絮也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还有一股酸臭味”。
    在涂沙平看来,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他的落脚之地,只有求生的本能在使他顽强地坚持。所谓尊严,在他那里,早已经被矮化、弱化、淡化,他毫不掩饰地展示给世人的,唯有自卑。这种自卑不仅表现在思维方式上,更表现在生活细节当中。当吴天祥把涂沙平让进信访办接待室,请他坐下时,他却说:“我怕弄脏你们的凳子。”
    很显然,这是一种矮化自己的情感表达,这个语言细节有两层含义,一是我很脏,所以我不配;二是他心底里尚存有对他人的尊重。
    吴天祥心中一动,“不,不要紧。”他歉意地说:“凳子就算脏了,也该我们抹干净……”
    坐下了,但他的屁股却“坐在凳子边缘”。
    涂沙平并非“不领情”,实在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尚游离于监狱和社会之间,只一个动作,凸显出人物情感样态的八分之一,其他八分之七,就交由读者去揣摩、体会,并从中获得意外之悟、趣外之旨。
    在此后的交往中,吴天祥发现,涂沙平经常在纸上涂涂画画,走近一看,原来写的是“涂沙平”三个字,一张纸写满了,又写一张。在烟盒上写,在旧报纸上写,在能找到的每一张纸上写。在这个社会上,能够给予他的温暖的人,几乎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与自己生死两依的魂魄,依然在虚空中,闪烁明灭。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感觉到那些飘散的魂魄在茫然中飞舞。所以他不得不强行睁开眼睛,用自己的笔墨,写下涂沙平三个任意大小的文字,以便牢牢抓住自己的魂魄,使自己,不再那么孤独,那么寂寞。
    而吴天祥,面对这一张张相同的文字,却几乎看花了眼。这些文字有的横七竖八,有的安静地躺卧,有的很不安分,手或者腿强行伸到别人的身上。看似极不认真的书写,却真实反映了涂沙平内心世界的底色——不安与困惑、茫然与惶恐。
    “也许,是他当年在逮捕证上签名的痛苦,至今萦绕不散?是他想起学写名字时的快乐童年?是他要捍卫名字的纯洁,不再玷污?”究竟是哪一种原因,作者将以上几种可能性一一抛出来,交由读者去评价。
    你可以觉得,这是一个悲伤的细节,但在吴天祥眼里,所谓悲伤也并非是一个死胡同,它是有出口的,是灵魂的出口、心灵的出口,现实的苦难需要吴天祥这样的人去尝试,去经受,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深刻体验到了,他的一生就是凝聚着苦难的一生,所以他敏感、敏锐,他的善良的心思、悲悯的情怀,比一般人更厚重一些。
    吴天祥把涂沙平介绍到餐馆干蒸饭的工作。
    一个顾客,自个连添了两碗米饭,一口气吃光了。
    涂沙平并没有制止那人一次次挖走他亲手蒸出的白米饭。
    他凝视着蒸汽袅袅的、白花花的米饭。
    久久不动。
    瞥那人一眼。那个家伙竟咀嚼得津津有味。
    涂沙平一声怒吼,把一桶饭掀了个底朝天。
    涂沙平没有阻止那人的行动,说明他还在忍耐。故事在这里产生了一个延宕,这个延宕给了读者思考的余地,也让故事产生暂时的表面的缓和,在这个缓和的空档,涂沙平的一个动作细节不同寻常:他凝视着白米饭。那袅袅上升的蒸汽,就像一只大手,拨开了过往记忆的帷幕,舞台上黑黢黢的,没有走动的人群,只有一道追光打在饥饿的青年人敞开的肚皮上。涂沙平看见了自己,还有自己那萧瑟的灵魂。感受上的饥饿与现实中的奢侈,在涂沙平心目中产生错位,摧毁了他内心的秩序感。
    涂沙平的“凝视”,涂沙平的“久久不动”,涂沙平的一瞥,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冲突的尖锐性和情节的紧张性,加强了读者的期待心理。
    涂沙平为什么这样做?只有吴天祥能够解读,他说:“小涂饿过肚子,把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发恼了。”
    涂沙平究竟是在哪个地方、什么时段饿过肚子,作者并没有说出来,留待读者去想象,去探究。
    涂沙平被辞退了,吴天祥给他介绍了十七八个工作,却都因为他的工作差错而被辞退。
    涂沙平记得,吴主任大约请他上过一百次馆子,虽然不是大吃大喝,但每次总不会低于十块钱。吴天祥为什么会这样?除了他具有崇高的品格以外,我以为他还具有诗人般的情怀,当看到直戳他心底的柔软之处的东西就有一种解难纾困的冲动,并这解难纾困的过程中找到了人生的乐趣。这也已成为了他的惯性,就像涂沙平追求绘制自己的姓名源于他对孤独的记忆,把一桶饭掀了个底朝天源自对饥饿的恐惧和不堪回首……吴天祥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抚平那些记忆中的凹凸感。
    终于有一天,涂沙平站在了光鲜亮丽的舞台上。大街上,他突然听见一个老太太高呼“抢劫啊——”就不由分说,追了上去。
    涂沙平因此做了一回新闻人物。
    他对着镜头说:“你们应该让吴主任上电视,这是他教育我的结果。”
    这段讲述,几乎没有什么修饰,简洁明快,节奏感强,你几乎能感觉得到舞台上人物的爱憎分明,而所有这些有关思想情感的含量,都深藏在冰山之下。
    
    语言表达在报告文学界中的独树一帜
    《你是一座桥》的语言特色是,简洁、鲜活、陌生化、韵律感,整散结合、诗化排列。这样的语言表达,给读者以清新爽快的质感,当你开始朗读,就会感觉到一股清风扑面而来——有很多如诗般的停顿,有很多空白点,和从而产生节奏上的陌生化。如果用心去感受,一定能够获得一种本文与灵魂深处相互呼应的艺术效果。这原因很简单,语言越是接近于浅唱低吟,就越是有资格无障碍地渗透到阅读者的灵魂深处。当然,这种渗透也少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人物细节的刻画。
    在《祖传老房子》一篇中,吴天祥经过费尽心力的协调,终于解决了刘杨两家面临的大难题。
    一套多少人翘首盼望的“特困房”,现在成了吴天祥“嫁不出去的姑娘”。成了烫手的山芋。
    只要得知那个居委会召开会议,吴天祥便驱车赶去。
    趁机推销“特困房”。
    他对那些居民说:“如果有人让出一间房子,就给他一套特困房!”
    白跑了许多次。
    终于,康乐里一户居民愿要两室一厅“特困房”;他可以让出二十多平方米的一处平房。
    吴天祥查看了平房。虽说不是特别理想,但杨家可以搬迁到这里,能够租下一家人。
    搬家了。
    军属刘太婆搬回她的祖传老房子;杨家搬往平房,电话亭保住了,搬到“特困房”。
    三家都满意。
    折腾大半年,一件上访事件终于圆满解决。
    三家都在笑。
    吴天祥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上述文字,短句与长句错综排列,视觉上有建筑美,听觉上有参差美,视觉与听觉一同发力,产生通感效应;其间有抽象句,也有具象描写,虚实相生,相互补充。文字没有重复,但有复沓的韵味,这个韵味营造了浅唱低吟的氛围,使文字表达变得徐缓,通过徐缓的表达来控制节奏,其渐次接近萦绕着的旋律,以便更易于读者施行精神咀嚼。整体上,短句镶嵌在长句之间,呈现长短相间、铿镪顿挫的效果。
    第三个故事《红娘》,写的是吴天祥为陆烈耀家失去丈夫(陆烈耀儿子)的儿媳重组家庭的故事。
    经过几番周折,吴天祥这个红娘做成功了。
    后来,小傲(新女婿)的妻子生了一个孩子。
    添丁进口,陆烈耀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他对吴天祥说:“您是恩人,救了我这个家。保住了儿媳,变成了女儿;女婿招上门,又添一个外孙。三代人,四个姓,个个高兴。女儿好,女婿好,但都是因为您好。”
    吴天祥连连摆手。
    后来,陆家太婆去世。
    小傲抱起他的岳母,把老人的遗体一直抱上灵车。
    火化之后,人们看见,陆家的“孝子”捧着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
    人说,“孝子”是陆家女婿。因为陆家儿子几年前不幸去世了。
    你看,陆家女儿哭得最伤心。
    只几句短语,既营造了浓郁的氛围,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
    句与句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实现陌生化的跳跃,给读者带来一个又一个艺术空白。参差美和建筑美仍然以视觉冲击和听觉冲击继续撩拨着读者柔软的心。长句专事情境的描写和交代,短句负责描写突发事件和精彩细节,甚至人物刻画。吴天祥的连连摆手,揭示出他对于无私付出的执拗,那些溢美之词于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他内心世界执著的恩典回馈的情怀一直在绽放。
    最后一个故事《光明是一盏灯》,写的是吴天祥为贫穷的吕友娥祖孙俩置办户口、买棉絮、装点灯的故事。
    吕友娥家。
    吴天祥抱着棉絮进门,吕友娥和奶奶惊讶不已。
    吴天祥说:“你把灯打开!”
    她们一动不动。
    “快把灯打开嘛,”吴天祥说,“把这棉絮套进被套里。”
    他们仍然没有动静。
    “现在的棉絮质量不好,”他说,“我得看看,是不是‘黑心棉’,不行好退!”
    他们还是一片静默。
    吴天祥吃惊地问:“你们怎么啦?”
    吕友娥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家……没有灯……”
    “灯管坏啦?”
    赵小英嗫嚅着说:“三十多年没点过点灯了……点不起……”
    吴天祥一阵惊愕:“没有电灯?那你们晚上怎么办?”
    呂友娥低声道:“买几根蜡烛,用的时候就点一下。”
    吴天祥心想,在你的眼前,竟有三十多年点不上电灯的人家,竟有一户居民在黑暗中度日……
    他没说什么话,默默退出。
    这一段也是以短句为主,多写对话,少描写,留下更多空白给读者。行文中画面感极强,
    电影镜头般的人物描写,三两笔就勾勒出近景画面,人物对话类似电影对白,快节奏、富有张力。整体叙述渗透了色彩、声音、明灭、惊怵等感官体验,这些体验重叠在一起,从而更具撼动灵魂的力量。此外,这段叙述因短句排列而在形式上显得节奏明快,与内容上的徐缓相悖,即现实的黑暗迫使人物很难快速发现怪异现象,而情感上却又逼迫人物急于快速知晓事件的真相。所以他们的对白就形成不相容的节奏,一方急于知晓内幕,另一方则慢悠悠问一句答一句。从而形成独具个性化的语言。比如吴天祥,“他没说什么话,默默地退出”。这一动作细节,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全篇所有细节,以及此处长短句中所有富有韵律的文字架构。他的默默退出,留下大面积空白和想象的空间。
    她说,“我老了……”这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情人》诗化的开篇。接下来的语言表达,如泣如诉。田天的《你是一座桥》的语言风格,似乎已渗透了互文式写作的意味并有所延展、丰富。而杜拉斯的写作风格,就像一缕轻盈的微风,弥散在田天本文的字里行间。正如莫言之于马尔克斯、余华之于海明威,他们都涉及过互文式写作并有自己的延展和丰富。同样,田天也在对海明威和杜拉斯的互文性写作的基础上,做出了有效的延展和丰富,并补充贡献了更多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其他元素的营养。
    二十多年前,我曾以田天的父亲为原型之一创作了一篇小说,叫做《少年船歌》, “船歌”原指船夫或船工们所唱的反映其生活和劳动的歌曲,船桨的起落通常会形成“落桨慢,起桨快”的节奏。我将这个节奏特色做成小说的故事结构,构筑成乡村民办教师与他的事业生死相依的艺术空间。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民办教师,刚刚得到转正的消息,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而殒命小河。小说没有正面描写老师的遇险,而是通过一个少年的回望及想象,展现出老师的心路历程。小说结尾,少年出其不意的一个动作——他在水中竖起一幅祭幛,照亮了老师踽踽独行的天堂之路,也照亮了深藏在小说字里行间的所有细节。祭幛上写着:我的语文老师之墓。
    在小说艺术时空中,那位语文老师,就是田天英年早逝的父亲。少年“我”,是无数个曾被田校长滋润过的学生们的缩影。
    所以说,田天写吴天祥,是对自己父亲的形象的一种投射,更是弘扬无私奉献的正气。吴天祥身上,有他对父亲的追忆,有吴天祥未经提炼的碎片化经历。二十多年前,我们之所以要宣传弘扬吴天祥精神,是因为我们人类的局限性,很难分清本我、自我和超我,即便有了社会规范的约束,还是很难抑制住本我思维的泛滥,因此,将吴天祥树为做人的标杆,让我们在深刻探究吴天祥之问的同时,竭尽全力向高尚迈进,在迈进的过程中不断地洗涤自己的灵魂。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弘扬吴天祥精神,依然很有必要。我们要用童年曾经拥有过的审美构建,比如秩序感、和谐感、完整感、完美感、洁净、规整、排列、规则等等,然后再上升为同情、怜悯、向善、崇美,最后升华为悲悯的情怀。吴天祥具备这种情怀,作者田天也是。吴天祥总是让自己的另一半灵魂活在童年被解放军救治的那一瞬间;田天的内心,则总是谛听来自作为校长的父亲的召唤。
    关于上述精神感召,现代著名作家许地山在他的散文《愿》中做了直接的抒发,文中妻子对丈夫说:“我愿你做无边宝华盖,能普萌一切世界诸有情,愿你为如意静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丈夫答:“极善,妙极!但我愿做调味的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形骸融消,且恢复当时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
    由是,《你是一座桥》已成为一种救赎灵魂的意象,凝聚了那么多的爱的内涵:奉献、宽容、忍耐、退让、牺牲、无我等等,而成为几十年来经久不衰的灵魂召唤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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