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定三礼图》，[宋]聂崇义撰，丁鼎、孙蕴校释，中华书局2022年8月第一版，75.00元

■王锷

《周礼》《仪礼》《礼记》合称《三礼》，《三礼》是记录周代礼仪制度的原始文献，是记载儒家礼乐文明的经典古籍。《三礼》记述的周代礼仪制度，涉及众多先秦名物，诸如冕弁冠服、宫室钟磬、射侯弓矢、旌旗瑞玉、匏爵鼎俎、簠簋豆笾、尊彝圭瓒、丧葬服制等。时移世易，阅读文献，看到名物，令人目眩。

赵商是东汉郑玄高足，郑玄称其“博学有秀才，能讲难而口吃，不能剧谈”。《周礼注疏》“屦人”贾公彦疏记载，赵商对《周礼·天官·内司服》之王后六服“不解”，请老师绘图解释。郑玄谓先秦服制，上衣下裳，鞋复底曰舄，单底曰屦。袆、翟是野鸡，把缯帛剪成野鸡之形缀于衣裳，可为装饰。服有冕服、弁服、冠服之别，周天子之大裘、衮衣、鷩衣、毳衣、纟希衣、玄衣称六冕服，是祭祀吉服，纁裳赤舄。弁服有爵弁、皮弁、韦弁之异，另有冠弁，是玄冠上加皮弁，周天子打猎服之，韦弁衣、皮弁衣是素裳白舄，冠弁服是黑衣裳、黑舄。周天子王后六礼服是袆衣、褕翟、阙翟、鞠衣、襢（展）衣、褖衣六种，衣裳相连，袆衣是王后专服，袆衣以下五种，诸侯、卿大夫之妻可服，袆衣配玄舄，褕翟配青舄，阙翟配赤舄，鞠衣配黄屦，襢（展）衣配白屦，褖衣配黑屦。王后六服中袆衣、褕翟、阙翟三等，装饰野鸡图案，三舄是玄、青、赤色，鞠衣以下三屦黄、白、黑色。郑玄解说六服，说明颜色搭配、装饰功用，但其所绘图，未见流传。由赵商之问可知，服制难明，自古已然。

图对于理解名物，非常重要。宋郑樵《通志·图谱略》说：“图，经也，书，纬也，一经一纬，相错而成文。见书不见图，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见其人不闻其语。图，至约也，书，至博也，即图而求易，即书而求难。”治学有要，左图右书，索象于图，寻理于书，容易为学，学而有功；离图即书，尚辞务说，胸有千章万卷，茫然不知所向。《三礼》阅读，前人深知此理，故多绘图。《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记载郑玄、阮谌《三礼图》9卷、隋夏侯伏朗《三礼图》12卷、唐张镒《三礼图》9卷。北宋之前，有郑玄、阮谌、夏侯伏朗、张镒、梁正及隋开皇时所撰《三礼图》流传，为聂崇义编纂《三礼图》奠定了基础。

聂崇义，北宋河南洛阳人，少举《三礼》，善于礼学，精通经旨。后汉乾祐（948—950）中，累官至国子《礼记》博士，校定《公羊春秋》，刊版于国学。后周显德（954—960）中，累迁国子司业兼太常博士，周世宗柴荣因郊庙祭器相承制造，年代久远，无所规式，命令聂氏检讨摹画。显德四年（957），聂氏奏上所绘郊庙祭器图，下诏有司依样仿制。又令聂氏参定郊庙祭玉。聂氏取前代旧图，比勘考证，编纂《三礼图》20卷，谓“名数虽殊，制度不别，则存其名而略其制者，瑚簋、车辂之类是也。其名义多而旧图略，振其纲而目不举者，则就而增之，射侯、丧服之类是也。有其名而无其制者，亦略而不图。凡所集注，皆周公正经，仲尼所定，康成所注，傍依疏义，事有未达，则引汉法以况之，或图有未周，则于目录内详证以补其阙。案详近礼，周知沿革”（《三礼图》卷20原书目录）。

聂氏于北宋建隆三年（962）四月上《三礼图》，宋太祖览而嘉之，诏曰：“礼器礼图，相承传用，寖历年祀，宁免差违。聂崇义典事国庠，服膺儒业，讨寻故实，刊正疑讹，奉职效官，有足嘉者。崇义宜量与酬奖。所进《三礼图》，宜令太子詹事尹拙集儒学三五人更同参议，所冀精详，苟有异同，善为商確。”五月，宋太祖赐聂氏紫袍、犀带、银器、缯帛，以示嘉奖。尹拙对聂氏《三礼图》有驳正，聂氏引经解释，宋太祖下诏工部尚书窦仪俾之裁定。窦仪说，圣人制礼，垂之无穷，儒者据经，所传或异，年祀寖远，绘图缺然，踳驳弥深，丹青靡据，聂氏研求师说，耽味《礼经》，较之旧图，良有新意。尹拙秉承圣旨，能罄所闻。窦仪对聂氏著作和尹拙驳议，多有表扬，得到宋太祖肯定。

尹拙、聂崇义又上奏祭祀用玉鼎釜异同之说，诏下中书省集议。吏部尚书张昭认为祭祀玉器尺寸当依据《白虎通》和崔灵恩《三礼义宗》；釜、镬二器，见于礼书，可以并存，画镬图于鼎下，得上准许。因聂氏的突出表现，其《三礼图》遂行于世，并画于国子监讲堂墙壁，供学子观摩。窦仪之弟窦俨作《三礼图序》，称赞聂氏于垂髦之岁笃志于礼，礼经之内，游刃其间。宋初创制彝器，迨于车服，聂氏究其轨量，亲自规模，举之措之，或沿或革，从理以变，惟适其本，时之学者，晓然服义，又博采《三礼》旧图六种，“钻研寻绎，推较详求，原始以要终，体本以正末，躬命缋素，不差毫厘，遵其文，译其器，文象推合，略无差较，作程立制，昭示无穷，《礼图》至此，能事尽焉”。

聂氏是国子司业兼太常博士，以学官兼掌礼二十年，世人推其该博。郭忠恕尝以其姓嘲之曰：“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聂崇义说：“仆不能为诗，聊以一联奉达，即云：‘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因郭名“忠恕”而回应，郭氏大惭，人谓聂氏“机捷而不失正”（《宋史·儒林传》）。

聂氏《三礼图》20卷，又名《新定三礼图》《三礼图集注》《新定三礼图集注》，卷1-19依次是冕服图、后服图、冠冕图、宫室图、投壶图、射侯图上、射侯图下、弓矢图、旌旗图、玉瑞图、祭玉图、匏爵图、鼎俎图、尊彝图、丧服图上、丧服图下、袭敛图、丧器图上、丧器图下，卷20是原书目录。全书对《三礼》涉及的名物礼器，归纳为冕服、后服、冠冕、宫室、投壶、射侯、弓矢、旌旗、玉瑞、祭玉、匏爵、鼎俎、尊彝、丧服、袭敛、丧器等十六类，每类细分，引经据典，标注说明，或标新增，或为注音，或存异文，或释尺寸。正文于每种名物解说外，皆绘一图，图文相辅，清晰明了。如“爵弁”条，聂氏据《仪礼·士冠礼》及郑注贾疏，谓爵弁以赤而微黑布为之，如爵（雀）头色，形制如冕无旒，次于冕。爵弁服是爵弁配黑色丝衣和大带、纁色丝裳、赤黄色蔽膝，是大夫祭祀家庙、士助祭国君之服，士冠礼三加、士昏礼亲迎亦服之。爵弁图绘一人，身着爵弁服，图文并茂，它皆类此。

聂氏《三礼图》始刻于蜀中，今存者有国家图书馆藏南宋淳熙二年（1175）镇江府学本、蒙古定宗二年（1247）本、《通志堂经解》本、《四库全书》本、清光绪锺谦钧刻本和日本宝历十一年（1761）崇文堂前川六左卫门本、日本宽政四年（1792）青霞堂本等，《四库全书》本源自内府藏钱曾也是园影宋抄本，《四部丛刊三编》影印蒙古定宗二年本，宋淳熙本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

2003年，丁鼎先生以上海古籍影印宋淳熙本为底本，以《四部丛刊三编》本、文渊阁《四库全书》为参校本，点校解说聂氏《三礼图》，书前有刘晓东先生序，书尾附录宋陈伯广《新定三礼图跋》、清钱谦益《新定三礼图跋》、《宋史·聂崇义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三礼图集注》提要，2006年11月，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下简称“清华本”）。此书是正讹谬，释词通义，深入浅出，津逮来学，诚为有裨，早已售罄。十多年后，丁鼎先生与孙蕴女史合作，再次校释《三礼图》，以上海古籍影印宋淳熙本为底本，通校《四库全书》本和《四部丛刊三编》本，修改清华本注释百余条，增加校记数百处，将清华本之“注释”改为“校释”，修改校记，补写注释，更正标点，全面修订，2022年8月，中华书局出版（下简称“中华本”）。

中华本修订之处，兹举数例。卷20“冕服第一”，清华本有注释77条，中华本增加14条，多至91条。清华本“高山冠”之“高山冠一曰侧注。冠制如通天”（94页），中华本改为“高山冠一曰侧注冠，制如通天”（89页）。“秦灭齐以其君冠赐近臣。谒者服之”，中华本改为“秦灭齐，以其君冠赐近臣。谒者服之”。“郦生谒高祖其‘冠侧注’”，中华本改为“郦生谒高祖，其冠侧注”。“汉《旧仪》曰：‘乘舆冠高山冠帻耳。赤丹纨里”，中华本改为“《汉旧仪》曰：‘乘舆冠高山冠，帻耳赤，丹纨里”。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侧注冠一名高山冠，齐王所服，以赐谒者。”据而是正，类似者多，中华本可谓后出转精。

礼学难治，《三礼》难读，名物礼器，尤为难矣！ 中华本仍有一些遗憾，如卷一“纟希冕”条（11页），“纟希”作繁体“絺”。“祭社稷五祀之服”，“社稷”“五祀”之间当加顿号。校释③“紩：缝纫”，④“黹，缝纫，刺绣”，合并作“黹（zhǐ），或作紩，刺绣”，似乎更好。段玉裁《周礼汉读考》谓“希读为黹，或作纟希，字之误也”，阮刻本《周礼注疏》卷21“司服”出有校记。又附录二题作“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准确，清华本作“文渊阁《四库全书·三礼图集注》提要”，较为规范。

《三礼图》有图381幅，或袭旧图，或为新绘，对这些图，宋代学者沈括、欧阳修、赵彦卫、林光朝已指出其缺陷，谓簋图与古簋不同，“穀璧画穀，蒲璧画蒲，皆以意为之，不知穀璧止如今腰带上胯上粟文”（《三礼图集注》提要），这些意见，已经被出土青铜礼器、玉器所证明。校释《三礼图》，若能利用出土礼器，对钟磬铎铙、圭璋璧琮、尊爵鼎镬、簠簋豆笾等拍摄实物图，附录于原图之下，解释说明，相得益彰，可纠正原图的错误，更加直观呈现《三礼》中的礼器名物，亦可为努力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