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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艾伟长篇小说《镜中》,名字据说很有哲学意味。用作家自己的话,就是“虚构一个自洽的世界照见你我,照见人世”。一部小说之好,名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自洽的世界”。那么《镜中》的世界该会什么样子呢? 时尚而美丽的杭州。颇有成就的建筑设计师庄润生正在与情人幽会之时,妻子易蓉与两个孩子出了车祸:两个孩子死于非命;易蓉昏迷不醒,伤好后,因发现自己变成丑女而最终吃下二十颗安眠药加威士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去天堂与孩子们在一起。仿佛一夜之间,生活完全变了样。庄润生很自责,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迷惘而无力自拔,特别是他知道,出车祸当天,易蓉是看着他与情人走进豪华饭店以后,内心多了一种犯罪之感。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会发现,这对中等收入阶层夫妇之间的情感并没有想象那样深。易蓉从小看到母亲不断更换情人,而心生怨恨。自己长大后也曾经勾引过养母的情人。她之所以选择嫁给庄润生,更多地是想尽早离开养母和养母的房子。为了赎罪,寻找内心安宁,庄润生来到地处中缅边境的云南,一座由他捐助的希望小学当老师。此时,缅甸内战十分激烈,大批难民越过边境躲避战火,庄润生又前往难民营,设计改善难民营恶劣非人的生存环境。在这里,庄润生认识了几个他以往从未接触过的阶层的人:支教老师冯臻臻,想体验战争环境的穆少华、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少年彭小男。不久,为帮助穆少华找回藏有战地第一手材料的贵重的徕卡照像机,他与穆少华越过边境,行走于交战双方之间和地带。后被缅甸政府军怀疑为间谍逮捕,关入看守所。关键时刻,还是移民美国的旧情人子珊出手,通过国际黑社会的关系把他们救出,送回国内。此时的子珊,已经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也怀上了孩子,正在朝结婚方向努力。庄润生四处流浪期间,他的建筑师事务所主要由助手甘世平打理。此时的甘世平,也陷入心灵的挣扎之中。原来,他与庄夫人易蓉多年地下情,并深深爱着易蓉。令庄润生完全不可接受的是,通过易蓉临终时留给子珊的一封邮件,他得知自己当命一样深爱的儿子和女儿,都是甘世平与易蓉所生,与他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经历了这个打击,他似乎看透了许多人生,也明白自我救赎的方向。 宿命意味十足的封闭式故事。如果这个情节线路图描述不离谱的话,我们就可以顺着摸到主人公庄润生形象的性格走向。在杭州这座殷实时尚之城,庄润生如鱼得水。事业有成,财富自由,家庭幸福,自信乐观。他以独特的个性意志和现代设计美学理念,设计飞来寺禅院,获阿迦汗国际建筑奖,一举成名,是中国改革开放时代典型的中产阶层精英。看得出,庄润生很满意自己的现状,而且,生活品质和精神追求越来越佛系,越来越看上去很超然。他当然不算是宗教人士,不过,他在与记者对话中说:在我筑造飞来寺禅院时,我研习佛经,思考生命,我个人生命经验在设计时起到了作用。我当时就想做一个有复杂生命感觉的,而非单纯关乎信仰的的禅院,想做成一座经由生命矛盾性抵达信仰的建筑。让禅院不仅仅是禅院本身,而是我们心中那道光。这是一段相当标准的东西方文化混搭的精英话语。当然,庄润生在说这些话,也许没有意识到,这种精英话语,正是精英阶层“标配”的一个重要组件,可能透着一种拥有话语权时的自我膨胀,也可能表现出一种不知深浅的优越感。 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任何症兆,一切都突然改变了。他的精英生活没有改变,而他的人生却改变了。他总算看明白了。原本充满自信的生活,竟然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特别是他和甘世平去易蓉养母留下来的老宅给易蓉收尸的时候,发现平日里的贤妻良母的易蓉实际上是一个酗酒成性的酒鬼。她那天是“酒驾”出的车祸。她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他由悲痛转为对易蓉的恨。然而,痛苦并不由此结束。为迎接重要国际会议,庄润生承担了为卡塔尔王子设计一个微型清真寺的任务。这正是他喜欢与子珊约会的饭店。无意中,他在监控室的录像中,发现了自己与子珊手牵手进入大堂前,易蓉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罪犯”和这个家庭悲剧的制造者。 当发现妻子易蓉性格如此分裂如此失真以后,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一直爱着易蓉。实际上,易蓉爱他只维持了度蜜月时的一周左右,其他绝大部分时间里,只是为了维持这个看上去很幸福的家庭的面子,演一个贤惠的妻子而已。一旦回到老屋,她的本性就自由展开,完全是个荡妇的模样。庄润生发现自己处于变态的不真实虚幻的关系之中,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关系呢?由此,他的思想出现了一道裂缝,心灵受到严重挫伤,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他画了许多草图,试图讲述一段时间以来的意乱情迷,表现他内心混浊而虚空的思想,但他仍然无法做到,感觉陷入一个迷宫,不知从哪里找到出口,也不知道如何得到自我的救赎。 小说安排了两个重要地方,提供了庄润生的出走云游“出圈”的机会,获得实质性的反思成果。前者是云南边境的难民营和缅北政府军的监狱等地;后者则是日本经受“原爆”之城长崎。前者让他接触到他以往完全陌生的生活。虽然,他和许许多多标准的精英人士一样,在贫困山区捐献了一个希望小学,可是他仍然不知道,世俗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希望小学之行,他的思想有所触动。而在难民营和缅北战地,他的触动更大。看得出,小说并不擅长描写当代战地,却仍然用大量篇幅去写庄润生的战地历险,写他与难民彭小男的关系。这个少年,心灵深处对战争充满了仇恨,一心要为死难的的父母复仇,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个人物可以写得更好更合理一些,不过,已经足够呼应主人公内心对战争的思考,对人道主义灾难的思考,对人性的思考。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残酷的生活,与庄润生的优雅优越的精英阶层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使庄润生式的灾难与痛苦一下子失去重量。“出圈”以后的庄润生,参与到普通老百姓生存斗争生活之中,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在缅军的战地看守所里,没人管他是个精英,国际大奖获得者,只把他当囚犯。斯文扫地,无任何尊严可言。残酷的现实命运面前,他只是一只无能为力的蚂蚁。当然,这只聪明的蚂蚁现在懂得摆脱宿命,走出迷宫,寻找到生命之光。这束光,庄润生与子珊前往仰光大金塔找到了。小说写道“润生突然跪了下来,磕头朝拜。这是子珊第一次看到润生肯在佛面前磕头,以前润生的礼拜仅止于跪下并双手合十”。看来,他的内心是有所感悟,也有所升华的。我们会注意到,庄润生人走出战区,心不再计较有无得失,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已倾向平民化。 如果说,前者让庄润生的人生观发生变化,那么后者则推动庄润生的艺术观也跟着发生重要调整。小说写他去拜见自己的偶象安藤忠雄,听大师讲思想是不自由的,建筑也是不自由的宏论。而后,他去见项目的委托人山口洋子。正是她,这些年一直苦苦等着庄润生为她设计一个“道场”。很显然,他设计的获奖作品飞来寺禅院带着浓厚的佛系色彩,表达着中等收入阶层的的思想艺术趣味。而山口洋子的道场,则是反映“原爆”的悲惨历史,告慰无辜的牺牲者,也能慰藉未来的参拜者,是人类对战争的反思,完全不是“佛系”产品。我们搞不清楚山口洋子为什么选择庄润生,不过,庄润生必须有“涅槃”的经历,才会有资格承担这个任务。山口洋子没有白等。如今的庄润生正在超越精英阶层的局限,内心正在融入人类抗争命运的伟大进程,心律的节奏正在跟上时代的节奏。关于这座“道场”,小说做了极为详细的描述,把人物的精神净化推向一个新的高度,构成了这部小说最为华彩的乐章。“最核心的部分当然是象征解脱时刻的佛殿,佛殿将设计成一个金安塔结构,置于海水中的金字塔底部将使用清水混凝土材料,其顶部五十米塔尖顶则使用玻璃,水面之下二十五米是透明的,水面上二十五米尖顶也是透明的,光线将从海水上方射入,投射在佛身上,参拜者将在那一刻看见佛光并得到启示。”这样的现代结构的理念,连结着残酷战争的历史,“原爆”的几代人创伤,与和平主义时期佛系理念完全不同。同为宗教意识,同样有光,飞来寺的宗教之光与“道场”的宗教之光也有不同的意义。 此时的庄润生,实际上也在面对新的心灵煎熬,精神也在经受崩溃的考验。因为他已经知道,甘世平才是自己儿女们的亲生父亲。而这个时候,甘世平却在一场大火里救了庄润生的命,并在医院里拔管自尽,以向庄润生谢罪。而这次,庄润生却以自我的意志,从个人的悲剧里解脱出来,投入到真正具有悲剧精神的“道场”设计之中。不能说他看破红尘,却可以说,他的思想有了新格局,新境界,就算不是设计一个伟大的作品,也是在设计一个能表现普通人灵魂的入世作品。 庄润生形象塑造是成功的。这意味着,他是一个镜子中的人物,也是现实生活的人物。人物形象折射出某些现实模样。这个人物形象,首先反映出中等收入人群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改革开放时代为个人奋斗提供了理想的机会。一大批人抓住了这个历史的机遇,靠着自己的知识、智慧和能力,很快发展起来,不仅为自己积累了财富,而且形成一个精英阶层,成为时代的宠儿。其实,他们是被现实宠坏了。这个精英阶层看似有能力引导现实的生活时尚,价值取向和思想走向。其实,只要社会的风吹草动,就会暴露出其脆弱和无力。而我们时代正在经历史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随时可能揭示出这个阶层的“无根”的真相。庄润生的变故以及社会关系,就说明这一点。其次,这个阶层的不真实的关系本身就潜藏着深刻的危机。小说以庄润生为中心,展开了他与易蓉,与子珊,与甘世平的多角关系,满足了这个精英阶层的现代时尚“标配”,却解构了传统的真实的社会关系、人际关系,文化关系,产生深刻的矛盾冲突,大大增加了这个阶层的无根性、脆弱性、虚假性。很显然,小说通过男主人公的际遇,提炼出一种思想,指出这个阶层积累下来的矛盾与危机,无法靠自身的力量去克服,去解决,注定要付出自我解构的代价换取新的力量的介入,才能破解困局,融入现实。因此,庄润生命运看似偶然,但有其深刻的必然性。其三,精英的思想观念无论用什么大词去装点打扮,无论听起来多么具有现代性先进性,都是和平主义时期个人奋斗的带来的思想理念,都源于世界全球化背景下形成的文化。而和平主义,是人类永远追求的远大理想,而还不是现实。很多时候,理想会离现实越来越远。如果缺乏对现实多种可能性的判断能力,应对能力,解决能力,那么和平主义就是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小说这几个方面夯实着人物性格的思想内涵,人物形象就能挺立起来,也确立起小说的批判现实的主题。当代小说中,聚焦精英阶层问题的作品并不多见,而庄润生形象因此也有了新意。 顺便说一句,这面镜子照出了人世,也照出了作家自己。读得出,作家写一个传奇般的时尚之城,心情则是比较抑郁沉重的。小说一开始大段描写医院太平间,描写车祸的惨状,描写死亡的味道以及男主人公黑暗的心情,营造出和氛围让人恐怖,以后又大段描写难民营非人生活和丛林山地的血腥战争,给人感觉作家把玩这种细节特别有心得,特别专注入神,由此衬托出作家内心的紧张感,纠结感和非安全感,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基调。也许,作家心态已经摆脱了小说虚构,直接在传递真实世界的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说,《镜中》是一部现实忧患之作。 (责任编辑:admi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