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既不能神化他,也不应弱化或抹杀其革命精神。我们需要将鲁迅精神融入时代精神之中,使之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我们解析鲁迅,应符合鲁迅的文本实际和思想发展历程。 何谓“经典”?据我理解,文学经典应该是历代作家作品中长存在读者记忆中的那一部分,或者说,是作为文化记忆的文学。它垂范后世,却为数有限;它并非流行,却比流行更为久远。每次重读,都会感到历久弥新。判断经典学术价值的是批评家,决定经典流传价值的是读者。毫无疑义,经典的构成有其相对稳定的因素,也就是说,判断是否成为经典有其客观标准,如内容的真善美,形式的不可重复性,思想的穿透力,对历史进程和文学自身发展的推动作用,等等。但经典又是流动的。随着时代变迁,观念更新,长期被视为经典的作品也会受到质疑挑战和重新审视。在再选择的过程中,伪经典将被淘汰,真经典经过冲击和磨砺将放射更加耀眼的光芒。 阅读经典必然会关注其当代意义。只有跟现实产生互动,正确回应人们普遍关注的迫切问题,不断为当代读者提供意义需求,经典才能在绵延不绝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充分体现其自身价值。阅读鲁迅同样如此。 比如,过去读《拿来主义》,主要着眼于鲁迅对文化遗产的态度和文化择取的眼光,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文中还有一段话:“虽然有人说,掘起地下的煤来,就足够全世界几百年之用,但是,几百年之后呢?几百年之后,我们当然是化为灵魂,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狱,但我们的子孙是在的。”这段过去并不引人注目的议论,在出现了对资源滥采滥挖、过度开发的当下,难道不正是对时弊的一种针砭么?又如《奔月》,过去一般都停留在对后羿的称颂,对嫦娥的批判,以及对高长虹的影射。今天重读,看到后羿把天下动物射杀得精光,害得嫦娥天天吃乌鸦炸酱面,只好偷服长生不老药逃往月球,自然会联想到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必将受到大自然的报复,从而养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观念。从这种意义上解读,不也是一种新的视角吗? 再如鲁迅由日文翻译的《月界旅行》,他在中译本序言中说:“人类是一种有希望能进步的生物,所以永不自满,产生幻想,希望能克服地心引力,战胜空气阻挠,在宇宙中自由穿行,排除一切障碍。……今后征服星球,到月球旅行,即使是小贩小孩子,也都会视为平常,丝毫不觉得诧异。作为黄帝的后裔,中国人也会有兴盛的那一天(据文言译为白话)”。今天“嫦娥一号”探月成功,实现了鲁迅的预言。他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昂起头来,露出微笑。 不过,挖掘鲁迅经典的当代意义,必须从文本出发。如果脱离了文本的实际,所谓“新解”必然变成曲解,对经典的发挥也就会变成“过度阐释”,或者成为作者的“自说自话”。比如前一时期,有人为了在鲁迅研究领域中“去意识形态化”,就把鲁迅韧性战斗精神的内涵单纯概括为反权力和反暴力,这就背离了鲁迅文本的实际。 的确,鲁迅是讲战斗的,而且讲战术。但鲁迅首先明确了战斗的目标,并非像李逵那样,抡起板斧就砍。所谓权力,是现存社会和政治体制存在的必要条件。对待权力要问它从何而来,为谁服务,如何行使,从而采取不同的态度。我们只能反对背离人民利益的权力,只能反对那种不受任何监督的“绝对权力”,而不能抽象地反对一切权力。鲁迅本人曾担任过校长、教务长、教育部官员一类职务,充分利用他的正当权力做了不少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会的事情。所谓暴力,也分为正义与非正义两种不同的性质。鲁迅作品猛烈抨击过中国封建社会的酷刑暴政,愤怒揭露过北洋军阀对民众的虐杀和国民党独裁政府对革命者的摧残迫害,但他又热烈赞颂十月革命的风暴,赞颂北伐战争的炮声,而且还曾试图创作反映工农红军武装斗争的长篇巨制。主张“痛打落水狗”的鲁迅,主张以斗争反抗压迫的鲁迅,还在杂文中批评过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这些都是涂抹不了的历史事实。所以,关键是要正确认识历史上暴力的根源,以及消除暴力的正确途径。 总之,不论怎样对鲁迅经典进行重读,以下两点是必须注意的:一、既不能神化、圣化鲁迅,又不应该弱化或抹杀鲁迅的革命精神。重读鲁迅经典,是为了使鲁迅精神融入时代精神,在现实生活中充分发挥其价值的引导作用、教育作用和规范作用。这是对鲁迅思想精髓的强化与坚守,而不能在“去英雄化”、“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的口号下反其道而行之。二、无论怎样对鲁迅经典进行解析,都必须符合鲁迅的文本实际和思想发展历程。如果得不到相应的文本支持和史实支持,对鲁迅经典的随意发挥将只能成为瞬间即逝的“学术泡沫”。(陈漱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