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必须善于从广泛的素材中提炼稳定的精神资源,从而使人物和情节向着同一个写作方向靠拢。老藤的《北障》布局宏观,人物塑造丰满,隐蕴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的多重思考,充满思辨性审美;曾剑的《向阳生长》试图从家族史的角度建立自己的坐标;赵杨的《春风故事》试图从国企沉浮的命运中确立恒定的精神界碑。这三部作品代表了2020—2021辽宁长篇小说的精神风貌和创作水准。 一 老藤发表在《中国作家》2021年第一期的16万字长篇小说《北障》是一部山林文化与仁者情怀融会贯通的作品,它以黑龙江兴安岭为背景,讲述了“一枪飙”金虎与三林区猎手终结者胡所长、金虎与猞猁之间的矛盾对峙,试图通过猎手的生活方式的转型和生命态度的转变,整合出新一轮的伦理革命,表达生命共同体的理念;作者在敬畏自然与法律、守护猎手尊严与保护动物的现实纠葛中,精妙地设计矛盾与矛盾的化解过程,表达了“中庸之为德”的中国儒家文化性格与万物和谐相生的主题。 作品精心设计矛盾,从而塑造出令人难忘的丰富、立体的人物形象。小说通过矛盾与平衡,试图达到中国儒家文化所崇尚的中庸之境。作者为主人公金虎设计了两个对手,一个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手,即金虎与胡所长的矛盾,另一个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对手,即金虎与猞猁的矛盾。小说开头第一句就交代出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主体:“金虎知道胡所长已设好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一旦自己中招,胡所长当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春秋大梦就会实现。”作者开篇给主人公出了一个两难课题:胡所长收缴猎枪,拒不缴枪,就是违法,而猎手一旦失去猎枪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尊严。主人公固然要遵守法律,他遵守三林区禁猎的规定,服从胡所长的管辖,父亲教导的“适可而止”是金虎的座右铭。这体现了中国文化性格顺服的一面,然而猎手的骄傲性格,又使他对来自任何一方的挑战都不肯服输,“一枪飙”是关于猎手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神话表达,体现中国文化性格中刚性的一面。在三林区五十多名猎手中,“一枪飙”是最后一个缴枪的猎手,反映了主人公倔强的性格和自身的矛盾性。他和胡所长之间的争斗是“朝野之争”,历史之梦与现实之网之争。双方都是强势人物,势均力敌,显示了矛盾的不可调和性。现实中猎手的智慧是,不用枪也能粉碎胡所长的“春秋大梦”,他要维护猎手的尊严。从猎枪到猎狗,从猎狗到“猎套”——金虎手里猎枪的替代品,逐渐蜕变为猎手的象征,他最后用“猎套”徒手完成猎手的使命,证明猎手的精神不死。为了铺排这种人物对峙关系,作者安排金虎和胡所长比枪法、比打牌、比喝酒,最后的结局是两个人各输一招,在智慧的角逐上,金虎被三只腿的狐狸愚弄,他一直以为猞猁是他的对手;金虎轻信了唐胖子,后者把一切告诉了胡所长,“唐胖子成了三林区猎手间传统友谊的终结者”。在力量的角逐上,手抱猎枪的金虎被胡所长抓住了“现行”,胡所长被金虎下的“猎套”套住,倒悬在悬崖上,金虎把胡所长背到山下,自己也累得吐血。小说末尾一句与开头首尾呼应,“警车将两人同时送进了林区医院”,无论金虎还是胡所长,无论是“矛”还是“盾”,没有胜负,一律成了作者笔下的幽默的对象。到头来,两个人其实都是“君子”,区别只是“和而不同”。 作者分别从现实、历史、哲学三个角度提取精神资源,把当代环保意识与山林文化中的万物有灵的普遍启示和儒家的“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思想有机贯通起来,展现了以金虎为代表的现代生命在自然和现实的挑战面前,曲线式的思考路径,表现了猎手由生命的感悟而生发的敬畏之心和仁者情怀。猎手与禁猎者、猎手与猎物——这两大矛盾贯穿整个作品。作为矛盾的主体,猎手从捍卫自身的立场出发,抵制来自禁猎者和猎物的进攻,同时在与二者的磨合中,借助自省和反思,建立新的价值评估系统。两大主人公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胡所长的悲剧是防偷猎,却在防盗伐方面失去一招,而金虎在这方面给胡所长补上了缺口,猎手和禁猎者成了互补。金虎在被褫夺了猎手身份后,从牧羊人的视角开始了对猎手内涵的重新定位。猎手从自身的经验中反思,曾经打死过一匹狼的他,连续梦见狼崽啃他的脚趾头,“我毁掉的是一种母爱,而任何动物的母爱都值得尊重,哪怕是野兽的母爱。”猎手从母爱中找到了人与动物的共同点,以至于猎手在文化想象中尝试与猎物“猞猁”进行平等对话。猎手从山林传统中反思,北障的猎手都知道金虎的父亲传递的三条古训:无仇不猎猞;横竖取一头;猎大须放小。这三条猎手古训规范了人类在狩猎过程中世代遵循的节制原则。父亲“适可而止”的山林思想与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中节制的观念,以及当代环保意识,促成了今日猎手的选择。放弃猎枪的猎手最后在精神的制高点上取得了胜利。小说表现猎手决心将动物放生的细节,传达了猎手与禁猎者、猎手与猎物的关系,从物质消灭走向精神的和解。 小说借助渲染环境,传播了山林文化。作者在预备写作中,搜集了大量的山林知识,使这部小说同时成了一本北国兴安岭文化的丰美画卷。 二 军旅作家曾剑2020年8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30万字长篇小说《向阳生长》是一部家族史小说,以主人公杨向阳为轴,形成一个人物关系的扇面,折射出从上世纪30年代的红军时期跨越到世纪末的历史。一个从兄弟众多的大家庭中出走的农村少年“我”与养父“聋二”之间的情感历程,构成了这部小说的核心内容。 这部小说贯穿着养父“聋二”的隐秘身世。聋二英俊潇洒,善良仗义,又当过兵,自己还有一个窑场,作为条件如此优裕的单身汉,娶一个女人应该不成问题,何况漂亮的秀姑对他一往情深,充满了痴情,但是聋二拒绝了。他的战友又领来一个又洋气又漂亮的女人,关于聋二终身未娶的身世,作者代表读者适当发出这样的疑问:那年他不要那个讨饭的女人,竹林湾的人还可以理解,可是这个女人,又干净又漂亮,吃国家饭,住在城里,聋二竟然还嫌弃,这就不可理喻了。用麻壳的话说,脑壳有问题。作者始终把读者的注意力往聋二的道德取向上引,他不在外人面前脱长裤,即使黑夜撒尿也背对着干儿子,似乎聋二是一个很讲究的文明人。作者当然要把这个谜底留到最后,当部队不让“我”参加军校考试时——对于一个农村子弟,这是一个“跳龙门”的关键时刻,这时聋二出场了,他当着旅长的面脱掉裤子,旅长当场批准了“我”,就在这时,作者也没有让“我”传达出丝毫怀疑,这都是为了最末一段,当聋二临死前让“我”为他擦身时,这个谜底才解开,原来聋二在老山前线失去了生殖器。这对于作者是一个既要随着情节漏一点,又要极力掩盖的谜底,但对于精明的读者早就猜到了。 小说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对比鲜明的人物形象。首先,养父与生父母的对比。“我”父母因为养不起六个男孩,把“我”过继给寡条汉子聋二作为干儿子,聋二供“我”吃,供“我”住,供“我”上学,相对于父母把“我”往外面推出去,聋二把“我”往身边拉,让“我”感受到父爱的温暖。每当干儿子陷入身体或精神困境的时候,养父聋二总是凌空出现,成为“我”的引路人。实际上,作者在通过聋二刻画一位真正伟岸的父亲,他总在干儿子发生现实窘困或道德危机的时候,张开宽厚热烈的手臂。小说两次描写“我”在下学的路上陷入恐怖场景时,聋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孤独的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拥有了整个世界。”其次,单身汉与单身汉的对比。与聋二的温文尔雅和道德清洁相比,捡粪的寡条汉子麻球却是一个满嘴脏话的下流胚,“好人好事好景,经过他的嘴,就臭了,丑了。”作者让麻球也像聋二一样随时出现,不过,他是作为一个反面的单身汉,代表“竹林湾”的污浊,折射聋二顶天立地的单身汉形象。 小说常将恨的场景与爱的场景结合,形成有机画面。小说十分注重场景的营造,其中两个场景具有鲜艳的画面感。一个是毛刺的妈与“我母亲”对骂的场景,人物的语言和动作融入了当地的风情:“她的动作和我妈一样,骂一句,用刀在菜板上剁一下。她们不是面对面地骂……她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就是对着我们的竹林湾……这两个对骂的人,如果不细听她们骂的话语,她们一唱一和,倒像是一对并肩战斗的好姐妹。”我们从这样的描写中看到一幅生动的乡村喜剧画面,作者以幽默的方式表现了特定的农村妇女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象。另一个是爱的抒情场景,干儿子眼看要开学,可是聋二卖出去的砖瓦大多都赊账,无力供养干儿子继续读书,“我”准备进城打工。聋二送“我”,忽然看见油菜花开了,“我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一株金黄色的油菜花”,聋二说,你还是上学去吧,天暖和了,就会结籽,熟了,这就是钱。在养父聋二的眼睛里,他能从一株开花的油菜花,看见了干儿子继续读书的全部希望。这是一幅多么荡气回肠的画面。 作者善于运用短句,制造弹性的语言节奏。“二奶老了,身子越来越短,影子越走越长。” 压缩了一个老人漫长等待的岁月,语言干净洗练。 三 2021年3月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48万字长篇小说《春风故事》(赵杨著)是一部向路遥的《平凡世界》致敬之书,是一部讴歌中国改革取得成功经验的现实主义作品,尽管作品语言略显粗糙,但它紧扣时代历史脉搏,以生动的人物,炽热的情感,丰富的画卷,记录了自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以来以江重为代表的辽宁大型国企,乘着改革的春风,走过二十年浴火重生道路的过程。 小说设置主辅两条线索,在李东星和赵心刚这两个师兄弟身上,集中贯穿了国企和民企在中国改革二十年间的命运沉浮。技术攻关、技改、三角债、主辅分离、下岗、转制、分配改革、竞争上岗、企业重组、上市、国企混改——每一个脚印,都见证了国企改革艰辛的步履。 小说以主人公赵心刚为中心,编织了一张社会关系网,在这个“江重”前技术员周围形成了以国企为核心的伙伴关系网,在这个“中蓝飞跃”老总周围又形成了以民企为核心的伙伴关系网,这两个伙伴关系网由于赵心刚化解不开的“江重”情结而不断发生深刻的联系,使国企力量与民企力量彼此互补,共同描画出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图景。赵心刚虽然离开了“江重”,但是仍对“江重”魂牵梦绕,每当“江重”出现危机时,总是伸出援手。小说最感人的一幕出现在赵心刚以“中蓝飞跃”老总的身份参与“江重”的招标会,他以价格接近成本击败了竞争对手,比市场价低出了将近一百万。竞争对手不服,找来记者,揭发他与“江重”的历史,这时,招标方拿出赵心刚离开“江重”这六年无偿提供的各种电器配件和仪表的账本,总计达八十万,令在场的记者惊叹。赵心刚对厂长、师兄李东星说:“我虽然不在江重工作了,但是在我心里,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江重是我的根啊!我也是江重的人!”小说一点不回避80后“江重”人与赵心刚这一代不同的选择:“江重是你们的江重,不是我的江重,我有自己的梦想。”作者在尊重新一代人的价值选择的同时,仍将情感倾注于多少人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老国企。小说开头是赵心刚与李东星出现在“江重”厂门口,李东星接大学毕业生赵心刚到工厂报到,小说结尾又是赵心刚与李东星出现在“江重”厂门口,赵心刚以民企身份参与“江重”的国企混改,李东星把一枚“江重”的厂徽交到赵心刚手里,标志着国企与民企共同携手迎来了改革再出发的大团圆的春天。小说围绕赵心刚这个核心人物,在国企和民企两幅画卷之间从容展开,增加了作品表现的空间。 小说较为出色地塑造了主人公赵心刚的正面形象,作者试图把他打造成一个纯粹、有道德、脱离低级趣味、有益于他人的人。小说描述他刚入厂门,参与平息了一次漏钢事故,并且不顾情面厘清了事故责任。他虽然有一定的社会背景,但他拒绝利用社会资源,凭借过硬的技术本领赢得了大家普遍的尊重。他不仅耿直不阿,而且肯于自我奉献,为了把两位家庭困难的技术中层留下,他背着他们递交辞呈,离开心爱的“江重”。在这个积极、乐观、勤奋、朴素的人物身上,我们依稀看到了路遥笔下孙少平的影子。 作品善于抓住典型细节刻画人物。赵心刚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捧着“江重”劳模的搪瓷缸,表现了他挥之不去的国企情怀。工厂门口的绿色邮筒,被工友们视为老国企的象征;还有为新中国制造业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炉”——老劳模曾在漏水事故中被钢水融化,家属抱着一块硬邦邦的钢锭,显示了一代代国企人的牺牲精神。 这三部小说都具有强烈的结构意识和地域特色,都在反映时代变革与个人命运的冲突与融合之中塑造人物形象,都能体现出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深入思考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值得我省长篇小说作者学习与借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