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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文学随笔

http://www.newdu.com 2021-01-26 《文艺争鸣》 张炜 参加讨论

    关键词:张炜 写作
    一、故乡离得更近
    我最早的长篇是三十多年前出版的,它们对于社会环境的表达比较强烈。而侧重于描述自然环境的作品,可能是近期的一些纪实文字。后者需要动用自己特殊的生活储备,所以非常珍惜。写作者的生活以至于文学都从这里起步,它似乎是一切,是全部。很久以来,因为笔力或其他原因,一直没能将其化成文字。总想找一个从容的时间,绘出它的原色。现在有了这样的条件。这个过程使我深深地沉浸,可以说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类似的内容大概以后不能再写了,因为作者不可能重复这些。
    在碎片化阅读已成风习的时期,作家哪怕写出一个引人入胜的自然段,都要有充分的理由。要把读者挽留,让他们在一些文字面前驻足,似乎很难。今天愈加清楚的一个问题是:必须是更高级的语言艺术才有意义,才有一点存在的可能,不然将很快被公文和新闻类文字所淹没,甚至不见得比后者更耐久和更有价值。今天的文学书写确是非常有难度的事情,它之困难之沉重,远超预想。越来越多的写作者将会意识到这一点。在多媒体传播、物质主义商业主义的环境中,语言艺术的确立面临了前所未有的难度。
    这样的一个时期也会遇到特殊的机缘。一小部分自觉而顽强的人将对应这个时代的演变和考验。目标既遥远又清晰:突然觉得故乡离得更近,文学的故乡。
    二、重新搬动笔墨
    一个走远路的写作者不一定是早慧的人。有人写过了几十万字,还怀疑是否适合从事这样的工作、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他做过诸多尝试和努力,后来由于文学的强大吸引才坚持下来。困境时而出现,但他认定是自己的能力问题,从未怀疑文学。它不须怀疑。应该怀疑的永远是自己,二者不可混淆。有人常常将二者混淆,这是有害的。如果某一天由于各种原因放弃了尝试,也仍然会仰望,而不至于迁怒。这是灵魂之业。
    如果在业余书写,会有一种全新的体验。有人做过专业作者,后来做不下去,就离开了。辗转做了不少行当,甚至做过买卖,都不成功。他最后设法到很远的地方承包了一片农场,还找到了合伙人,终于安定下来。他认为自己是这方面的一个人才,管理田园,养牲畜,还种了一片茶园,出产固定品牌的牛奶羊奶。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写作欲泛上来。
    重新搬动笔墨的感觉有所不同:一双粗手握起笔来有些笨拙,划破了稿纸。一些生僻然而有力的语言出现了,但话不多,写几句就没话说了。他发现比起专业写作时,现在述说一件事情没那么多话,几个短句就把意思说尽。不愿多言。以前恰好相反,一说就停不下来。这种节省也来自日常劳动,因为时间和体力的关系,所以在田里总是走近路,干一件事也尽可能简化,追求效率。他看看纸上写出的话,不太连贯,但似乎藏下了很多意思。
    深夜里找出很早以前的旧作翻看。有些烦。主要是不满意:话多,饶舌。写了这么多废话、用不着的话,难道是话痨?这是一种病,即说起来没完没了。想一想,人这一辈子说了太多的话,很累。他现在看以往的文字,很累。
    这种对照让他明白了一些道理,用诗人陶渊明的话说,就是“觉今是而昨非”。他每天忙农场里的活计,喂牛和羊,亲自动手设计茶叶和奶制品的商标。在空闲中,偶尔坐在桌前写一点。这是一张老榆木桌子,既是餐桌又是书桌。他把门关上写作了,想起自己曾经是一位作家。
    他写得不多,一方面因为没有时间,另一方面觉得没有太多的话说。他每每感到奇怪:以前那些滔滔不绝的话都跑到了哪里?看来这辈子不可能写得太多了。他知道已经写下的这些字,还要从头压缩一番。
    三、无用就是大用
    在作品中过多地使用长句,会使阅读产生障碍。首先要做到言简意赅,在这个基础上再追求丰富的意蕴和独特的风格。文学既是语言艺术,语言不好,其他就不需要再谈了。有人以为一部作品语言不好,而其他方面好,也有可能好,这是误解。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作品的一切都是通过语言抵达的,从思想到人物到情节,一刻都无法分离。文学史上那些真正的杰作,全都采用严苛的语言标准。同一作家的作品也有高下之别:有时做得好一点,有时不甚理想。
    纠缠于长句子,有时候是心绪烦琐造成的。心情简洁下来,文字就会干净。当然人处于不同的场合,有时就是这样纠结和矛盾,还有痛苦。一般来说短句子更适合阅读,长句子有另一种效果,耐住性子读也会动人。忍耐这种事要在阅读中发生,而且经常发生,说起来没人相信。在今天这种娱乐时代,人人寻找愉悦,能够忍耐的人不多。但有人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学习,为了求得一种认识。
    以前看到一部谈写作的书,其中说起一位有经验的作家和蔼地教导一位新手:“亲爱的,多用短句。”初学者听了他的话,写出了极优秀的作品。不过从文学史上看,有的作家是不管不顾的,他们往往更有勇气,不将写作当成谋生的手段,而是用来宣泄和运用心劲,即让灵魂在里面折腾。所以这样的人就不管什么长句短句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们也不在乎小说作法之类,对写作学常常嗤之以鼻。这样的人比较少,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类。
    职业作家的脾气也许是天生的。比如有人开始写作不久就专门研究技法,在这方面过早地深奥起来了。他们对一个时期最现代最先锋的一拨人很熟悉,讲得头头是道。那些一辈子都没法明白的一些古怪方法,什么零度写作、间离效果、能指所指、结构主义,他们竟然烂熟于心。有人才发表了两三篇小说,已经是教练了,办讲座总能吸引很多人,听者不懂也不愿离去。技法是好东西,但有时候太复杂了也很耗神。有一本外国人写的书,作者叫“艾柯”,专门分析鉴赏小说技法,里面有许多图解,要读懂就难了。有人用了一年多才读懂几章,然后写出很多文章。
    类似的著作当然极有意义,其主要功用在于忍耐,在于磨人的性情,让人回到一种与平时的学习和阅读完全不同的艰辛状态,得知现代知识宝库是多么琳琅满目,于是也就不再浮躁和骄傲;要耐心和谦虚,明白世上有些学问就是古怪和费解的,这是进化或进步,就像太空探索的飞速发展一个道理。由这些知识作参照,再看看整整几代人耳熟能详的文艺理论,如“到生活中去”和“群众喜闻乐见”等,或成反衬和补充,有恍若隔世之感。原来世上道路万千条,写作者尽可放心,从此也就松弛了许多。
    实话说,那些古怪的理论一般是不中用的,但它最大的功劳和作用,就是让人的心思变得活络一些。这就有利于创造。记得有个聪明人说过:无用就是大用。
    四、密码和暗号
    方言是无可回避的,在写作者这里尤其是。有人一写到老家的习惯用语就开始激动,更不要说写那些故事了。正是这种声音和口气将他带到从前,让他年轻和冲动起来。人到城里生活了几十年,平时已不太用到方言,可是一动笔就满口土腔。这真不错。语言的生动传神需要依赖土地,保持它植根处的那份生气和力量。作家有时要改变方言,是为了让更远处的人听懂,传播更广。但这就要丧失一部分准确性和生动性。就因为要克服这种两难和弊端,所以作家往往要保持一定的方言品质,同时进行必要的调适。这个度很难掌握,也成为判断一个作家语言水准的依据之一。
    有些作品的方言得到了克制,却不等于没有。它的基调仍是方言,没有这个基调,就会使语言艺术大打折扣。方言浓烈的作家看待其他写作者,会产生同情。其实这里在讲土地的依赖性,即有没有老家。一辈子住在他乡,可能还是一个忘本之人,从不回老家;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办起事来并不糊涂:知道什么时候需要老家的支持,比如写作。他不停地讲述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重拾老腔,讲得生机盎然。
    地方语言其实包含一种密码,一种暗号,不为外人所知。同一块土地上出来的人见了面,用同一种声气对应几句,彼此马上明白,而外地人在现场却听不太懂。文学写作的奥秘如同这般:用特别的密码和暗号传递异趣异质,完成一次叙述。他人是不可能完全解码的,只会一次次接近。留下的部分让人想象。所以杰作很难一目了然,总有一种望不到底的深幽。语言的魅力就在于这种无限接近,在于异质之美。
    五、反应的临界点
    时代变化巨大,但文学表现的重点也许不是时代。有人不解,总强调自己的写作就是为时代画像和代言,不断地搬出过往大师,说他们是时代的一面镜子等。这样讲似乎不错,因为教科书和文学史就是这样说的。“时代”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无所不有,反映它即是全部,无可遗漏。但如果细究一下,比如人性、社会、自然、体制,作家着力探究的一定是其中的某些元素:诸元素混合起来就要发生反应,就像不同的物质放在一起要发生化学变化一样。
    有人认为文学最重要的莫过于表现“人性”,这就与表现“时代”的想法有了一点差别。人是时代或社会中的一个重要构成,因为现在是人类社会,是人的时代。远古就不同了,在恐龙时代,时代的大角色是恐龙,那么表现恐龙才能更好地表现时代。人类主宰了世界之后,对人的关注就成为主项。既然时代主角可以变化,那么可见主角和时代这二者还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表现“人性”不完全等同于表现“时代”,虽然二者关系紧密。
    如果作家表现的重点在“时代”,就会以社会体制结构为视角,不自觉地把这个客观的外在力量看成决定作用,而人是附属的、跟从的、渺小的,就像大风中的灰尘差不多。这看上去是有道理的,是抓住要害,大处着眼:许多大作品、具有强烈历史感的巨作,莫不如此。
    但是有的作品也不尽然,而是将人作为重心和中心。他们认为把“人性”写出来,把人写出来,一切即得到完美和全面的解决。人物命运包含了社会的悲喜剧,表达了整整一个时代。我们看到和记住的首先是人,是他或她的故事,是人的挣扎和奋斗。我们会惊异于生存的奇迹,人性的复杂。的确,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每一部杰作都有令人震惊的发现和表达:人性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冷静下来想一想,作家真的提供了新的“人性”吗?一部作品说服我们,让我们相信它的根本原因,是这种“人性”的陌生化吗?不,也许完全相反,是它所包含的“人性”的恒常不变的部分。也就是说,无论怎样惊人的改变,基本的人性还是存在的,它是不变的。我们甚至可以说:人性是从来不变的。人性就是人性,它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大幅度的偏移。无论是至善至恶,都是人性中固有的。那些似乎陌生的部分,只是作家的又一次发现和记录,它本来就存在于人性之中。
    那么,人性在不同时代、社会环境中的各种演变以及可能,就成了文学表达的真正要务。人性在某种机缘中的伸展和扭曲,不仅不能成为文学的措手不及,反而是它的最大机遇。所以杰作通常不会匆忙跟随“时代”,也不会将“人性”固化,而是表达这二者的对应和演变。它们有一个发生反应的临界点,有诸种条件,文学家不会疏漏任何一个条件。
    六、想象的深处
    在想象的深处,可能有些东西要消失,那通常是我们很熟悉的,比如我们念念不忘的社会和道德,还有类似的一些事物。仿佛临近了一个天体物理学所说的“黑洞”,具有不可思议的吸力,一切都纳入其中,永不餍足。我们总是谈到想象力,认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作家能走多远。文学的核心是诗,而诗是最难表达和描摹之物,它就在想象的深处。
    诗中写到了爱情,故事,斗争,虚无,理想,但这是它的表象,而不是内质与核心。它其实不是这些具体的存在,而是一道遥遥虚线,像天地缝合处那条不可抵达的迷茫一样。真正的诗人活在想象里,在沉湎中;沉湎之物,就是所有的奥妙和隐秘。沉湎在沉湎中,它是目的也是形式,是那个“黑洞”。如果说诗意的深邃就在于不可抵达,那么也只有这个物理学的比喻了。它真的具有那样的吸力,吸进万物而不留痕迹。
    没有人能穷尽诗意,没有人能洞悉。总是小心地避开它,却又不时走入深处,这就是诗人的宿命。我们平时说的想象力,其实与想象的深处没有多少关系,那只是具象的连缀和衔接,是现实拼图。想象的深处不存在这一切,它们全都消失了,湮灭了,浑然了。它绝对诱惑我们。
    七、我最好的朋友
    从陌生的地方来了一个年纪很大的人,只在本市住三天,不知怎么打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让他捎信给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一次猜对,咱们就见面。我带来极重要的一件礼物。”捎信者什么都不知道,只说是一个粗老的男声。我努力去想,想得头痛。“最好的朋友”显然不是一句模糊的形容,而是具体的、可量化的。问题是作为一种标准只在对方手里。说来惭愧,我绞尽脑汁也对不上号。
    朋友为什么这样难为我,真是一个谜。过了一天,捎信人又问。我越发焦急,因为悬念太大了。我从头回忆了很多朋友,从少年时期一直想过来,从海边平原想到山地,从胶莱河以东想到黄河西岸。全是老朋友。往事纷至沓来,通宵失眠。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朋友这样多,而且疏于问候。我实在无法从中确定一个人。
    我想不起来,同时怎么也找不出对方这样做的理由。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考验一下,看我是否记住了至关重要的友谊。这不是一般的友谊。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我依据捎信人对声音的描述猜想,再从年龄筛选,先圈定其中的三五个,试着找出最后一个。对方给予的机会只有一次。我对这种恶作剧实在不适,以至于气愤。
    我想了三天。结果仍然没有。我只好央求那个捎信的朋友:告诉他吧,我投降了,只恳请他现身。朋友拨通电话,很快转身看着我。我夺过电话,可是刚一开口对方就挂断了。
    那个人离开了这座城市,带着那件极重要的礼物。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
    就这样,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八、海边的危难
    是的,我说了太多海边的美好,只没说它的另一面。那段不能忘怀的生活中,危险和苦难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比如记忆中一夜突来的风暴,远处村庄的人会一群群奔向大海:他们的亲人和乡邻正在捕鱼船上。渔船被突来的大浪围在海中,危急时刻,海边看鱼铺的老人会将一座宝贵的鱼铺点燃,让渔船迎着火光上岸。丧生大海的人太多了,海边人谈到风暴脸色骤变,成为永远的痛。除了捕鱼,来往于岛上的船只也经常遇危难,一场大风之后,如果近海出现一片漂浮物,那就是出事了。浪涌会把遇难者和一些物品推上沙岸。海边人说:“又一条船打了。”“打”就是破碎的意思,比如碗掉在地上跌破,就说“碗打了”。船是海里的一只大碗,这只生命的大碗很脆弱。
    海边有莫名其妙的苦难。比如前年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个外地人正在初夏海滩上走着,看着不急不缓的浪花,突然一阵风刮起,将前边不远的一块破布吹裹到身上,然后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把他举起扔到了水中。一个好生生的人就在近岸溺亡,前后不过几分钟。还有一个夏天,三五个年轻人用一面小网在岸边捉鱼,其中的一个喊叫起来,同时身体往下萎缩。大家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这里是不足一米的浅水:眼看着他陷入沙子,搭救已晚。据说这是百年不遇的“沙旋”,碰到即九死一生。
    让人色变的还有这样的事:几个孩子在浅海玩耍,有一个“哎哟”一声,脚底有了一个小小的红点,但一点不痛。大家继续玩。过了一会儿,那个孩子脸变成了酱紫,呼吸急促。不远处的林子里就是园艺场小医院,可人还是没救活。医生说他被毒鱼蜇了。
    海边人最害怕也最喜欢的就是“艇鲅鱼”,它肥美诱人,但有剧毒,却是真正的美味。要吃这种至味就要有专门的人烹做,小心地去除毒腺,要万无一失。可就因为它实在太馋人,有时候等不到专人也就自己动手。结果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起惨剧。
    当年的林子疏密不均,有的地方看上去黑乌乌的。一个赶海的人抄近路穿过密林,可是当他走近鱼铺时,大家都看到这个人脸色惨白,手足俱抖。他回身指着那片密林,只说不出话。原来他刚刚在林子里见过一种奇怪的东西,却说不清是什么。人们手忙脚乱扶他躺下,刚喂了一口水,人就完了。他是被吓死的。
    海边有各种危难,无法说清。本来是平常的事情,说不定也有致命之险,比如一阵风和一条鱼。不过回想一下,我们那时候最怕的还是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子里出现了一个小矮人,他负责看管整个林子。这个人背枪挎刀,神出鬼没,凶狠地盯视所有人,随意惩戒。大家都被他吓坏了。
    我们的好日子就此结束。
    九、藏书的人
    前几天参加了几位藏书家的集会,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大家聚在一起,正赶上年底,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有的藏书人也是作家,写了许多作品,结识了很多书里书外的好友,他们从大江南北赶来,让人很是感动。敬业的人,认真的人,从来都是可爱的,这样的人最宜为友。当时我想,就作家来说,写出再多的文字都不必骄傲,写出心中的好书,并因此而拥有许多藏书朋友,这才是值得高兴的事。
    人事贵在纯粹,没有那么多功利,爱文学,爱书,爱创作,当成生命,这种状态伴随一生,就是美好的岁月。藏书人大多从很早就爱书,有了好书就相互交换。一个城市没有藏书家,这个城市就会显得单薄;一个时代缺少纯粹的人,这个时代也很渺小。无论一个城市多么现代,高楼大厦多么炫目,但如果没有自己的文化人,这座城市就会变得浮浅。一个时代即便有了很多名人,但如果缺少真正纯粹的人,这个时代也不会令人向往。
    一些文化古城文脉深远,至今没有断掉。保存一线古老的文脉要依靠一些特别的人,像藏书家和著作家,就是最可依赖的中坚。藏书家真的了不起,他们倾心用力,有韧性,有情怀。作家要好好劳动,才能对得起藏书家,对得起他们的执着和热情。他们的存在,会使一个写书人做得更好。
    围绕藏书来开会,汇聚起一群朴素的人、热爱的人、认真的人。大家笼罩在书香里,分享幸福。
    十、精神的存根簿
    朋友让我歌咏海边这片风土,用诗而非其他形式。这是沉重的任务,因为这需要一个善咏者。正为难时,有人送来了一大叠吟诵的古风。
    故乡以古诗词的面貌呈现于前,马上让人感受了一片土地的风姿,还它以高古的颜色。这部古风满怀深情,从历史到当下,从人物到山水,可谓胜景总汇。
    源于乡土的歌咏很多,但能够在一部之中展现如此斑斓实为罕见。我不懂古体诗,但喜读古风,这种文学形式在李白那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诗人能在网络时代追古求工,抒当代之豪情,言热土之壮志,具备了大可赞美的精神。诗章尺幅巨大,由先古纪事到当下新人,从民间传说谈及现代传奇,莫不楚楚动人。
    古黄县是一方独特的水土,它培育出不少有能为的人。须持一支饱满的诗笔,才能为人事立传,为过去和未来留下一部精神的存根簿。
    十一、记录的三联单
    有人说:关于胶莱河以东半岛西北部那片小平原,特别是海边的那片林子,已经多次记述过了。是的,但我还会时不时地回到那里,不是身体,而是精神,是一支笔。好像一切都太过熟悉,总是不由自主地回返。我终于明白,自己早就与之血肉相连,难以分离。
    那个地方让人牵挂太多,人和事,以及其他难以言说之物。有时候它使我陷入深深的痛苦。我想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对现实不满。我这样说,是因为无法隐瞒。这样说似乎不妥,所以还要解释一下。
    这“不满”是完全的好意,是急于让那个地方变得更好,变成花园一样。它变好才是正常的,问题是它在许多方面越变越坏。有人会说:你只盯住黑暗,看不到光明。我不能同意这指斥,因为关于它的好我说得更多;我讲的越变越坏,是不争的事实。
    面对一片与之唇齿相依的土地,需要诚实。
    时光回到六七十年前或更早一些,那时候这片小平原上有无边的莽林,是自然林。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里有太多的大树,有各种野生动物,甚至有大动物。在这片冲积平原的尽头,是一二百米宽的白细沙滩,就是今天所讲的“黄金海岸”,那些现代旅游手册上的白沙碧浪之类,在这里是天生的。沙岸之南是连绵灌木,有大片咸蓬和野沙参。低矮的灌木间偶尔挺起一株高高的金合欢和钻杨。再往南就是密林,它一直延伸下去,最终与大片优质肥沃的农田相接。这样简略几句就把大致环境勾勒清楚,上年纪的人个个记忆犹新。他们动不动就说:啊呀,那些大杨树啊!那些大橡树啊!
    最让我心动的是外祖母告诉的一个细节:每天早晨起来为一家人准备早餐,都临时到屋旁林子里取回细小的干枝即可,它们在白沙上覆满一层,全是夜里鸟儿们碰掉的。想想看,那时林子里有多少鸟儿啊。
    这就是六七十年前小平原的模样。
    时光一晃就到了五六十年代,不过是过了一二十年,它又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时候我能够记事了,所以不再用他人转告,我是亲眼看见的。那时与农田相接的大片林子早就没了,它们被砍伐了,一车车运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据说是烧窑用,还用来大炼钢铁。当年村村炼钢,需要极多的木材。后来才知道,由于钢铁无比坚硬,得用力地烧、不停地烧。只一两年的时间就烧掉了百年老林。我的少年时代尽管没有了无边的野生林,剩下的一部分也足够大,家里大人不断地叮嘱:千万不能往里走,要迷路的。我永远忘不了粗粗的大橡树上流淌的甜汁,那上面总是爬满了红色的马蜂。
    因为剩下的这片林子,国家专门成立了一家林场和园艺场。场里的技术人员戴了眼镜,是奇怪的外地口音,这让我们觉得特别有趣。我们找外地人玩,听故事,还到场部看电影和文艺表演。
    时光就这样到了七八十年代。小平原上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今天看不是喜事就是坏事:发现了煤矿。接着就是一群群人涌来开矿,然后从当地招收挖煤的人。我从小认识的许多人都到地底做工了。只是一两年,林场和园艺场都没了,大树和果园全部砍掉,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塌陷成一处处水湾,长满水草。矿井经常出事,我的少年伙伴有好多伤残或死去。挖出的煤像木头一样易燃,所以只能用来取暖,较少工业用途。更可惜的是贮量太少,没有多少年就挖尽了,留下的只是千疮百孔的小平原。
    原生林虽然没了,所幸还有沿海的一片人工林,它们远不如野生林深邃浩瀚,但也长了六十多年,有五六万亩之广,算是诱人的风景。所以后来只要一说到“林子”两字,人们只会想到近海这片人工林,年轻一代从来没有见过更早和更大的林子,连林场和园艺场都不知道。他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海滩上那些金合欢,想不到每年春天海边上会有碗口那么大的“苹果蝶”翩翩舞动。
    一切都没了。不过关于失去的故事远未停止,我们的想象力还远远不够。
    时间很快到了本世纪初,即十几年前。海边这里也有了房地产这回事,于是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事:不过是几个晚上,海边上响起一片嗡嗡的油锯声,天亮时分人们才发现几万亩松林变戏法一样不见了,蒸发了。还来不及吃惊,上百台推土机来了。嘁哩咔嚓,不过是半年时间,海边就出现了一片高高矮矮的楼房。从此,与这种建筑标配的丑怪就出现了:吸毒、假币、斗殴、盗窃,应有尽有。它们来了,大群海鸥和鹭鸟就飞走了。
    我们的田园就这样分阶段地、一步一步地毁掉了。
    就是这样一段不太长的历史。趁着记忆还没有彻底丧失,还来得及追忆,且记下来。一个人当地人再怎么乖巧,再怎么胆怯,也要如实说出一句:这里的环境变得一天比一天坏,谁都没有回天之力。为了这记录不至于遗失太快,像风一样吹走,只好一式多份,就像会计们使用的“三联单”一样:天地人各存一份。
    这就是我的一点微薄心意,但愿不被误解。鲁迅先生在小说《药》中写了一个“红眼睛阿义”,其人仍在,与他们说话不能大意,因为如同先生所说:阿义们“有一副好拳脚”。
    十二、纪实需要细节
    我对某些,而不是全部的“纪实文学”有点看法。这些文字所记物事,虽激情滔滔豪气满怀,“时代”“历史”一应俱全,但常常缺少一些更细微的部分,所以除了难以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不够生动之外,主要问题是不能使人信服,看后很快忘记。因为这里的大事脉络每篇既有不同,气息却也相似,比如领导和群众的表情,都差不多。这样就会造成混淆,忘了哪里是哪里。
    我回忆自己读过的纪实文学,其中有些最难忘的,还是过目难忘的细节。比如1980年代诗人徐迟写了一部科学家的报告文学,写了一个可爱的“书呆子”,直到今天还是栩栩如生。他写到领导提着水果去探望他,人家刚走他就举起了装水果的塑料袋说:“这是水果。”
    俄国大文学家赫尔岑这样写批评家别林斯基:“若无争论之事,除非动怒,否则他木讷寡言;但一旦他觉得受伤、一旦他最珍惜的信念受到触碰而双颊肌肉开始抽搐、开始厉声发言——你真该看看他这时候的样子:他会像一只豹,扑向他的牺牲品,将他片片撕碎,使他狼狈可笑、凄惨可怜。同时,他以惊人的力量与诗意,展开自己的思想。辩论往往是鲜血由这位病人喉咙喷涌出来而结束;他脸色死白,声气哽噎,双目盯紧说话的对象,颤抖的手举起手帕捂嘴,打住——形容委顿,体力不继而崩溃。每逢这些时刻,我对他真是既爱又怜!”
    我们会忘得了这些人和这些画面?不会。
    省略了细节的回忆和记录,有时是不可靠的。应极力打捞出那些瞬间,予以再现,并伸理事物密致的纹理。记得住的关节组成了事件,并由它去逐一想象和还原。所纪之“实”在观察和刻录中如果舍掉了这些,也就大打折扣了。
    比如记述上20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械斗,其中的一篇三十多年后还记得,就因为有这样一笔:“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汉子,他举着一只大粪勺往前冲,微斜的左眼有些鼓突,眼白很大,上面有一道紫红的血丝。”这个场面和这个人,特别是举起的“大粪勺”、眼白上的“血丝”,想忘掉都难。
    而我们现在看到的一些“纪实文学”,它关心的事情常常很大,只是没有令人动容的细节。虚虚的,记不住。
    十三、记忆的细节
    真实的记忆需要细节。回忆细节是追记往昔中最重要的工作。没有细节的记录也就失去了许多重要性,因为事物外部的大关节和粗线条是显在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当然有时候一些事件的大致经过在事后的叙述中也会有较大出入,这也常见。但最难的、让往昔复原、变成簇簇如新的记忆元件,也还是细节。它之难,一方面由于经历了一段时间会淡忘,另一方面大部分人总是习惯于记个大概,疏漏了更具体的东西。
    对细节耿耿于怀,这是一种能力。这可能源于一种深情:越是动情的事物,也就越是能记住细部。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有时候会让人记上一生。为什么?就因为这眸子这声气深深地触动了一个人。
    可不可以将想象赋予过往,在记录中给予弥补,以便让其变得生动?当然这是一种表达的方法,却是不太忠实的举动。为了细节的再现,为了一种宝贵的时光的刻录,还是要努力地回想,沉浸到那段岁月中。如果真的做到了,就会发现声音回来了,颜色回来了,猫蹲在窗户上,锅里的红薯正喷出扑鼻的香汽。
    十四、不受形式的拘束
    将一些文字划归到一种体裁或某个阅读范围中,往往是不重要、或比较无意义的事情,常常起不到好的作用。就劳动来说,随着人类的进步,才有了越来越细的分工:即便是同一种工作,内部也要分得细而又细;专注于某个细部和环节的人,竟然完全不懂得其他,甚至有“隔行如隔山”之感。这种情况在专业技术领域里也许是好的,但如果应用到文学写作中,就会变得荒诞。我们遇到一个除了会写“童话”或“成人小说”,而不会写其他作品的人,会觉得奇怪。
    作家或诗人最好是自然而然的劳动者和创造者,比如艾略特这样的大诗人,一生都是业余作者:他是银行里负责处理外国金融的人,还兼一家出版社的总编辑、一家杂志的主编;既写儿童诗,写艰深的文学理论,还写小说和戏剧。最难以让人理解的是,他的诗得了诺奖之后,给朋友的信中还在不无焦虑地讨论:自己一生用了这么多力气写诗,是不是犯了大错,因为觉得并无出色的诗才。
    事实上如果一个人真的看重自己的劳动,或珍惜时间,就应该在最动心、最有意义的事情上多用力,不必太多考虑世俗收益。如此尽心尽力就好,就对得起时光。尤其在最能消耗时间的网络时代,能够埋头于自己热爱的事业,是幸运的。
    写作者在体裁和形式上过于在意,严格遵守它们的区别,反而不能自然放松地写出自己。一些率性自由的写作者让人羡慕,他们有时候写出的文字像小说也像散文,还像回忆录,甚至像诗或戏剧。他们不过是走入了自由的状态,不受形式的拘束,直接我手写我心。至于这些文字为谁而写,可能考虑得并不太多。实际上只要是真正的好文字,有性情有价值的部分,大半是写给自己的,所以会适合各种各样的读者。
    十五、讲自己的见闻
    以前遇到一个老人,他每天有大量的时间坐在太阳下,抄着衣袖干坐,时不时擦一下湿润的眼睛。他不与别人说话。人上了年纪以后愿意回忆过去,越是遥远的往事越是难忘,前不久发生的却常常记不起来。他为年轻的自己而感动,为那些纯洁、那些简单、那些不再回返的青春岁月而沉湎。一个人往前走个不停,手持一张单程车票,走了八十年或更久,经历的人生站点数都数不清。车子越走越慢,快要停下来了,这才想起上车处,想刚刚行驶不远的一片风景,那些新鲜的印象。
    在老年人的生活中,不断地将往昔片段粘贴起来,拼接成一幅大图,成了很重要的一种工作。老人可能在一生的劳作中使用了太多力气,牙齿也不多了,终于不再纵情使性。他现在松弛下来,一切任其自然,没有脾气,看上去心慈面软。不过他的内心仍然有些倔强,还在记恨和藐视一些黑暗的东西。他一旦开口,把心里装的故事、一些念想讲出来,立刻会吸引很多人。一个有阅历的人才有意味深长的故事,才会抖落出一些干货。这好像是一些背时的、老旧的事物,却与当下涌流不息的网络消息迥然不同。对于老人来说,他不过是随意截取了一段时光,那是他的岁月,他的生命。
    一个写作者多一些老人心态,多晒晒太阳,多回忆而少报道,有时不失为一种工作的方法和方向。我一直是一个不太擅长报道的人,所以从很早以前就学习老人,听以前的故事,讲自己的见闻。
    十六、某种原动力
    我遇到的写作者,一般都有这样的经历:小时候的作文受到了鼓励。就像是在野外尝到了一口野蜜,那种甜味再也不忘。他可爱的虚荣心被培养起来。最早的赞美来自不同的人,来自家长或老师。老师往往是一生遇到的最重要的人,会形成不可思议的强力牵引。他曾经觉得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无所不能的人,是最大的榜样和典范,从穿着打扮到其他,都成为一种标准。人一开始作文的时候感受十分奇妙:尝试着用文字写出心情,描绘世界,兴奋到无以复加。这种不无神奇的事情激动人心,就像生来第一次搭积木,造一座小房子,既感到无比满足、自傲和幸福,又有点胆虚虚的。不同的是,它作为一种心灵的建筑是无形的,因而就更加奇妙。所以,一个人在这方面受到来自他人的鼓励,会有一种烫烫的幸福感。
    后来人长大了,离开校园到远方去了,要忙碌很多事情,也就很少再有时间作文。不过偶然受到触动,还会想起往昔的欣悦。还有一部分人仍然拥有写作的机会,也有这种心情和欲望。这时候他一边写,一边连接起幸福的少年,把那篇作文一直写下去,越写越长。一个人把一生都用来作文,那该是怎样的情景?他的耳边还会响起老师的声音,四周闪烁着羡慕的眼神吗?也许会的。他忍住激动,沉默着,脸色发红,恍若又回到几十年前。
    如果他想写出那个年代,写写少年和老师,将拥有双重的愉悦和幸福。但是,一个写作者不会经常写到那些内容,因为它们实在宝贵,一定会藏在心里,留下自己抚摸。到了什么时候才会把它们形成文字、才要诉说?一定是匆匆流逝的岁月让其变得天真起来,想象着怎样从头开始;一定是伴随了种种反省和回顾,对自己有点越来越不满意。总之他想找到某种原动力,正陷入深深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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