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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星号

http://www.newdu.com 2020-07-01 文艺报 王侃瑜 参加讨论

    王侃瑜,青年科幻作家,曾获彗星科幻国际短篇竞赛优胜奖,并多次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小说见于《收获》《萌芽》《西湖》《花城》《科幻世界》《南方人物周刊》《Clarkesworld》《Galaxy’s Edge》等,亦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德语、意大利语、芬兰语等,著有个人小说集《云雾2.2》和《海鲜饭店》。
    ■名家推荐 宋明炜 科幻小说除了对技术的呈现,也是浪漫的。科幻的源头可以上溯到大航海时代与大革命时代,从一开始就饱含着人类对宇宙的好奇,对别样人生的想象。王侃瑜的这篇小说,虽然写的是未来,却通过描绘时间的不同速度,传达出对于文明的乡愁。我们行将失去的,科幻的想象使之重现于时间的另一种结构中,却更加触目惊心,也许我们因此会更珍视文明的吉光片羽——艺术的、人性的、浪漫的。
     
    越往X52 M-3走,我的旅程便越艰难。这个双星系统的黑洞随时都可能吞噬它的恒星伴星,没人知道波及范围会有多大,这片星域的人都撤得差不多了,很少有人逆向而行。过了栖云站,便再也没有向前的航线,这里的调节气候如当年一般潮湿阴冷,我左膝的风湿病又犯了,腰也隐隐作痛,提醒我这把年纪还进行长途旅行不是什么好主意。我拄着拐杖,问遍整座星站里所剩无几的人,得到的大多是否定答案。也难怪,要是谁还有运转良好的穿梭舱,也不至于留在这里。剩下的人大多一无所有,他们满脸狐疑,打量我脸上的皱纹和色斑,好奇这个老太婆为何执意要去那里赴死。最终,我买下一艘快报废的普通穿梭舱,但只要能开到那里,我便无所谓。钱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回不回得来也是,只要能重新回到揽星号上,能再次见到他,我便满足了。
    即便在我小时候,也只有穷途末路者会去揽星号,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打从记事起,我就跟着他在星球间穿梭,他总有办法搞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船票,最便宜的舱位。我们要么挤在储存食物的后舱,和家禽家畜为伴;要么和陌生人分享多人舱室,每天凌晨起床去抢限量餐券;曾有一次,我们坐上了头等舱,代价是我和父亲要扮演那位女士的女儿和丈夫,陪同她和父母一起进行太空游轮旅行。我没费心打听她原来的女儿和丈夫去了哪里,就像别人也很少打听我和父亲的底细一样。
    父亲的生意很简单,各个星球和星际财团常常会ICO发行新的宇宙数字货币,价值会在几年内产生巨大波动,他总买些新发行的宇宙币,找一趟近光速航班去往下一个目的地,通过产生的时间债来博弈。一来一回多年过去,币价要么突破天际,要么一文不值。父亲总说他的每项投资都经过了缜密分析,我却觉得他单纯只是碰运气。那回就是,他在太微左垣四买的宇宙币爆仓了,新银河银行追着他还款,他迫不得已才带我去揽星号避风头,祈祷他的其他投资能尽快升值。
    出发前,我正在步月站的市集上逛街,晚上这里将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人类登月500周年。父亲一把将我拉走时,我手里还攥着登月纪念款连衣裙,慌乱中也没来得及还价,离开摊位迅速被扣了好几个宇宙币。错过了热闹的古地球庆典,还花高价买下一条没试穿过的裙子,我一路上都闷闷不乐。当父亲告诉我揽星号的位置时,我更是忍不住大叫。
    “黑洞?黑洞边上!”
    “嘘,小声点。揽星号是大宇航时代早期最豪华的太空游轮,若非不小心被X52 M-3的引力捕获,说不定此刻还在航路上运营呢。你不是想度假吗?这次就带你去船上玩个够。”
    “可那是黑洞啊,被吸进去怎么办?”
    “绝对不会!虽然绕黑洞公转,可揽星号离它还有段距离,几十年内都不用担心跌进去,只是时间流速会变慢而已,那里的一天相当于标准时的一年。”
    我撅起嘴,父亲安排旅行从不提前打招呼,我怀疑他连自己下一刻要去哪里都是临时起意。这下可好,等我们出来,登月连衣裙早就过气了。
    “体谅体谅老爸吧,我们躲上一阵就出来,最多十几天,我保证!摩伊曼伊那边的宇宙币绝对会涨,等还了信贷,剩下的钱存起来给你当学费,进学院以后,你再也不用跟着我奔波了。”
    “哼,每次都这么说。”我扭过头,不再理他。
    按主观年龄算的话,那年我17岁,客观年龄大概还要再翻上一倍。我没上过一天学,而是通过虚拟课堂在旅程中完成基础教育。父亲答应过会让我进学院,真正的学院,有教室和同学、有点名和考试、有恋爱和社团活动的校园,而不是冷冰冰的录像和课件。他当然会继续做投资,但我马上就满18岁了,可以无需监护人独立生活。别误会,我从14岁起就自己照顾自己了,但法律规定我一定要留在监护人身边,没什么办法。总之,想到只要再过一年就可以安顿下来,再也不用跟着父亲没完没了地旅行,我咽下对他的不满,乖乖踏上前往揽星号的旅程,哪怕知道过完我这一年,标准时间早就过去了不知多久。
    我们在栖云站换乘最后一程的穿梭舱。逗留期间,我听说了很多关于揽星号的传说,太空鬼船也好,时间牢狱也好,都不着边,与栖云站阴冷的调节气候倒相得益彰。揽星号曾是太空游轮里的明星,运营从地球出发的长途航线,途径人类各颗主要殖民星。近半光速的航行速度是当时大型飞船中最领先的。如果不是为了躲避陨石雨而改变方向,如果不是恰好有一颗陨石砸坏了引力探测系统,如果不是想着索性按照新航路去往最近的栖云站维修并补充燃料,揽星号也不会遇上X52 M-3,谁能想到那颗恒星会有未经探测的黑洞联星呢?揽星号被黑洞捕获了。不太近,一时半会儿还掉不进去;也不太远,靠它的引擎无法逃离;它只能绕着黑洞一圈圈航行,在漫长的岁月里越陷越深。
    为了营救揽星号上的落难者,外面的人想尽办法,虫洞和瞬时超光速引擎成为最有希望的两条路。为了抢占先机,虫洞研发组送去两位技术人员和一套设备,在船上临时架设了一个通往木卫六的实验虫洞,有一半的人被顺利营救,另一半人踏入这端的虫洞,却再也没从那端出来,永远消失在了超空间中。自那以后,未经批准的虫洞试验被明令禁止,至今如此。还有少数人选择留在船上,揽星号有足够的食物储备和运转完好的循环系统,足以支撑剩下的人在船上生活很久。再后来,瞬时超光速引擎技术取得成功,陆续有一些穿梭舱来到揽星号又离开,放下一些人,也带走另一些人,前者的数量永远少于后者。
    我有点好奇,不知船上是否还有当年被困的原始乘客,按照客观年龄计算的话,他们要比我大上几百岁。我从没见过那个时代的人,他们和我们长得一样吗?他们能听懂我说话吗?他们又为什么留在这艘“沉船”上不离开?
    穿梭舱放下我和父亲还有几个同路者,载上另一小群乘客后迅速离开,一刻都没多留。踏上揽星号后,我有点失望,它远不如父亲描述得那么豪华,甚至有点灰头土脸。暗红色的地毯看起来很久没清洗了,气闸外迎客的绿植也病恹恹的,接待我们的机器服务员说起话来卡顿严重,等上很久才能说完整句。我们被带到各自的舱室安顿下来,父亲住在我隔壁,他嘱咐我好好玩后便说去“打探消息”,好像我不知道他只是打着幌子去赌场和酒吧里泡着似的,这里的物价还和几百年前一样,他手上也总会留一些现钱,足够他玩到下船。我洗了把脸,换上那条新买的登月主题连衣裙,也只能在这里穿穿了。
    我在船上随意逛着,没遇上什么人,只有机器人服务员跟我打招呼,最终来到一片开阔空间,大概是船头甲板之类的地方。本该是金属板的舱壁被全透明的硬化水晶替代,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水晶壁是弧形的,左右大约有120度的开阔视野。起初,我以为外面是什么都没有的太空,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看清隐没在漆黑幕布上的繁星,密密麻麻,数不胜数,闪着荧蓝、琼绿、晶紫和白金色的光。在微弱的星光下,我看见靠近水晶舱壁的地方坐了一个人,正用刷子往面前的黑布上涂着什么。
    周遭很静,我也不自觉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那难道是——油画?古地球上曾盛极一时的艺术形式,我只在纪录片和虚拟美术馆中见过。那作画者,莫非就是揽星号上原来的乘客?他,应该是个男人,他周身有股很特别的味道,比栖云站的金属雨更温柔,比步月站的岩松林更清新。心脏在我胸膛内咚咚作响,我想我应该打个招呼,于是开口说:“你好。”他听到声音后身体一颤,随即迅速恢复冷静,站起来,转过身,面朝我说:“你好。”
    我无法形容他带给我的感觉。他好像既年轻又苍老,乱蓬蓬的头发有一簇往上翘,皮肤略黑,骨架宽大,微微驼着背,但五官充满灵气,暗棕色的瞳仁里似乎闪烁着星光。那一瞬间,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整个宇宙,从大爆炸到热寂,星辰诞生又湮灭,文明盛放又衰落,而在这循环往复中,我与他似乎依偎在一起,共同迎接世界末日。这想法太过离奇,以至于我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解了我的困。“你是刚来的?我听说今天有一批新乘客登船。”
    “对,没错!”我一面点头,一面猜测他的年龄,主观年龄大约30岁?客观年龄起码有三四百。他的口音有点奇怪,但我们能理解彼此。
    他笑道:“这儿很少有人来,我是说甲板上,当然揽星号也是。你裙子上的……是月球吗?不好意思,如今外面很少有人记得月球了吧。”
    “啊是的,登月500周年的特别纪念款。你也知道月球?你是揽星号最初的乘客?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你是在画油画吗?为什么一片黑?”我嘴里蹦出一连串问题,问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双颊发热。
    “500周年了啊……说来话长。”他扭头看了看身后说道,“今天也差不多了,你等我收拾一下,然后请你喝杯咖啡慢慢聊?啊抱歉,你喝茶还是咖啡?”
    “我都可以!我喝过参宿的墨香茶和天津四的藻茶,却从没听说过咖啡。”
    “太好了,那走吧。揽星号的咖啡还不错,外面恐怕很少能喝到了。”
    我们坐进咖啡厅,机器人服务员递上褐色的饮料,待它稍凉,我喝了一大口,却完全没料到它是苦的。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出卖了我,他问我要不要加糖和奶,最后我足足往里加了三包糖和两罐奶,他则什么都没加。他告诉我,他是揽星号的原初成员,地球历2097年登船,沿路作画,为乘客们画速写。比起全息摄影来,太空游轮的乘客们更愿意花钱买画来记录旅行中的回忆,享受古代纪念品带来的怀旧感,因此他的生意还算不错。他原先的计划是跟船跑完这条长线,赚够钱,回到地球追求他真正认同的艺术——油画,但一系列变故破坏了他的计划。
    他看着窗外,缓缓讲述。一开始得知虫洞可以将我们送回去,所有人都很激动,人们争先恐后报名,都想早点回去。后来,消息传来渐渐扩散开。有的人回去了,有的人却永远消失了。大家都很害怕,可又没什么办法。揽星号太大了,引擎改造毫无可能,我们只能等。等待的时间里,又有一些人迈进虫洞,赌50%的运气。好在这里的时间流速慢,我们等得起。等待的日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煎熬,外面的时间飞速流逝,能解救我们的技术发展的同时,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我们的家人、爱人、朋友,也正在消失。我们好像时间的遗民,困守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后来有了瞬时超光速引擎,穿梭舱来了,接走一批又一批人。离开的人很勇敢,他们敢于面对完全变了样的世界;想想吧,先后两批走的人,原本只隔几天,到了外面却相差好几年。我们再也回不到同一条时间线上了,就好像被风随机卷起的沙粒,落在沙滩的各个角落,有些直接落进了海里。还有一小部分人选择留下来,留在揽星号上。
    我托着下巴听他讲,盯着他看,有些入迷。他睫毛很长,颧骨和下巴的线条凌厉,细边镜框又柔化了这种刚硬。我问道:“你为什么留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说:“因为它。”
    “嗯?”
    我循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然后看见了它。
    它从舷窗一侧出现,起初只是一条金边,金边延伸成弧线,弧线最终连成圆。正对圆心时,我仿佛面对一扇往生之门,圆内是彻底的黑暗,通往未知与虚空,圆外是密布的繁星,而圆本身是燃烧的指环,光焰的尾巴从圆弧上延伸出去,跃动不息。
    “我想把它画下来。”他又说。
    “画下……黑洞……”我喃喃道。
    “地球历2019年,人类第一次真正‘看到’黑洞,探测器拍下黑洞的照片。它长得同人类想象的一样,与之前的数据模拟相符。后来人们又创作了无数有关黑洞的作品,3D全息影像,VR还原,超空间显影,但从没有人近距离观察过后将它画下来。每次有新人登船,我都会问,有人画过黑洞了吗?我也要问你,在你来的那个时代,有人去做这件事吗?有人亲眼见过它后,用刷子,用颜料,在画布上画下它吗?”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我有些失望,这才是他请我喝咖啡的真正原因。
    他松了口气,方才绷紧的嘴角微微上扬。“谢谢,谢谢你告诉我。我一直都在努力,快要完成了,但我很害怕,害怕外面的时代发展太快,害怕有人先于我完成。”
    “不会的。”我使劲摇头,“油画……可能都快消失了。人们偏好记忆晶体、数据拟真,这个时代几乎没人画画了。”
    “当然了,人们彼此相隔遥远,追寻强烈的刺激,当然不会再对油画感兴趣。可他们不知道,近距离观看油画才能完全感受到它的美,笔触、色彩、颜料的堆叠、光影的呼应,那是别的媒介永远无法模拟的……”
    他又开始讲,我默默聆听。那个上午,我没记住任何他讲的内容,唯独记住了他神采飞扬的脸。
    之后几天,我每天都去看他画画。我不想打扰他,更不想拖慢他的进度,因而只是远远地看,但他每回都能发现我来,并在画累时带我去吃点东西,或喝一杯咖啡。我爱上了这种苦涩的饮料,它让我的大脑兴奋,也在我的舌尖留下难以言喻的回味。后来,我在外面再也没尝到过那种味道。
    第14天一大早,父亲敲响我的舱门,宣布我们即将离开,穿梭舱已经等在船外。他在摩伊曼伊的投资盈利了,足以支付过往的债务并负担我的学费。同以往一样,我匆匆打包就被拽走,甚至来不及同他告别。
    我如愿以偿进了学院,真正的学院。我有过几段短暂的恋情,却总忍不住将那些男孩和他作比较,回想起来,我甚至是因为他们与他有相似之处才同他们交往:其中一位出生在地球,说话口音与他相似;另一位是画家,只不过使用记忆晶体作画;还有一位是天文系的,研究对象恰巧是黑洞。我加入地球文化协会,阅读纸书,穿地球复古服装,和同僚们一起试图复原古地球的生活方式。我选修地球艺术史课,反复观看现存为数不多的油画纪录片,梦想有朝一日去地球博物馆看莫奈的《睡莲》和蒙克的《呐喊》真迹。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古地球和油画的兴趣统统源自于他。
    毕业后,我加入一家地球文化体验馆,成为一名引者,引导客人全方位沉浸到古地球文化之中,感受我们共同故乡的魅力。我们馆在人口密集的星球都有分馆,不时也会去偏远的星站开快闪店。我没有再恋爱,而是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没几年就升任轮值馆长,后来又加入集团总公司,负责业务规划和拓展。我从没忘记过他,却也没想过去找他。他就像天边的星云,璀璨瑰丽却又虚无缥缈,不会对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实质性影响,却在很早以前就笼罩了我的整个世界。
    如果不是那次规划会上有人提出去栖云站开快闪店,我不会起念去找他。我迅速批准了这个提案,并且主动请缨负责该项目,同时还打了报告,申请在项目完成后停薪留职休3年的假。对于我的请求,老板十分惊讶,暗示如果我留在目前的轨道上很快会升职。但我去意坚决,她最终还是批准了,但表明无法保证我回来后还有现在的职位。我谢过她,立刻投入到筹备工作中去。
    等到栖云站的快闪店项目完成,已经又过去了一年。我与同事们道别,寻找愿意载我去揽星号并在3年后来接我的穿梭舱。舱主们都不太乐意,时间债太可怕了,哪怕搭载了瞬时超光速系统,一来一去还是会耽误好几周甚至几个月,而且传言说X52 M-3的黑洞和伴星距离已接近临界值,吞噬随时可能发生。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才谈妥一艘。那时我想,或许我可以劝他一起走。
    时隔16年,我重又见到他。他一点都没变,毕竟对他而言,只过了16天。他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说:“你长大了。”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冲上前拥抱他。
    头两天,我们谁都没有谈论过去或未来,我们甚至很少说话,很少离开房间。曾经看来宽敞的单人舱室对两个人来说有些狭窄,他的躯体比我任何一个前男友都结实,我这才明白是地球恰到好处的重力和阳光造就了他的骨架和肤色,他身上的味道也源自地球,地球的雨和地球的雪松,哪怕在弥漫着浓烈荷尔蒙气息的舱室里也隐约可闻。我不知道对他来说如何,可我这一生中从未有过、也再没有过那样酣畅淋漓的爱,在星辰的注视下,在深渊的黑洞口,仿佛须臾便是永恒。
    第3天,我对他说:“跟我走。”
    他沉默。
    我继续说:“穿梭舱今天来接我。”
    他缓缓站起来,缓缓步向舱室中我们从未接近的那一角,掀开画布,露出底下那张漆黑的画,说:“我就快完成了,还差一点。”
    “带走,去别处画。你已经盯着它看了那么久,还不够吗?”
    “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我也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不一样。”他的声音很轻。
    我提高声音:“它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对吗?我算什么?这两天又算什么?”
    “你……是惊喜,是意外。”
    “真是对不起了!意外让你浪费了两天宝贵的作画时间,哦不,客观时间是两年!你的挚爱快完了,黑洞和伴星的距离已接近临界值,恒星即将坠入黑洞,这片星域即将湮灭。你知道我冒了多大风险来找你吗?”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眼中的光变幻不定,“恒星……掉入黑洞……”
    我捏紧枕头的一角又松开,捏紧又松开,重复几次后才又开口,“跟我走吧,留在这里你会没命的,你的画也不会有人看见。”
    他又垂下头,目光落回画上,半晌后说,“对不起,我不能走。”
    “你是傻子吗?还没醒吗?”
    “我必须亲眼看见最后的景象,我必须画到最后一刻。真正的艺术不是为了世人的认可,不是为了流传百世,而是为了那一瞬间,捕捉那种至美,将其凝固于纸上,哪怕即刻毁灭,也值得。”
    我抄起枕头瞄准他和他的画,最终摔到地上。我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以为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回来以后,我的职位果然没了,老板也换了。我索性辞掉工作,给父亲写信,我们很久没见了。我没收到他的回复,却触发了银行为他信箱设置的自动通知。父亲去世了。我在揽星号上的两年间,他投资失败,没能赶上避难的飞船,在船坞被追债人拦下,殴打致死。他的银行账户被冻结,所有投资被抵押变现,我这才知道,他偷偷给我留了一笔嫁妆,如果早点把那笔钱交出来,他也不会死。而如今那笔钱被拿去抵债,父亲也没了。
    我去了父亲死的那颗星球,却被告知由于尸体超时无人认领,父亲已被丢进恒星焚化炉,与亿万年的宇宙尘埃一起燃烧成灰。
    那段时间,我真的恨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恨意支撑我度过了最痛苦的日子。我留在父亲死的地方,蜷缩在廉价胶囊旅馆,饿了就吃一颗最便宜的代餐丸,终日昏昏沉沉,不知时间流逝。我彻夜失眠,在被子里蒙头哭晕过去又醒来。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骂他是个骗子,根本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只不过在地球上混不下去才上揽星号当了随船画师,没有才华所以才不敢下船回到外面的世界。我写作,用纸和笔,各种各样的纸,厕纸、包装纸、前台撕下来的便签,用完笔芯就去旅馆老板那里求一支。这些记录如今早已遗失,我不知道留着它们有什么用,但我也没法不写,书写是我情绪的惟一出口,它们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喷薄不息。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在白天醒来,风吹开了窗帘,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起身关窗时,我听到外面小贩的叫卖声,闻到食物的诱人香气,我突然想到,这里的每一寸阳光中都有父亲的骨灰,如果他有灵魂,此刻或许正看着我。小时候跟着他到处奔波时,我总能照顾好自己,如今却活得如此潦倒和糟糕,他该有多失望。那一刻,我彻底醒了。
    我搬离了胶囊旅馆,在附近的服装店找了份工作,凭借过去运营地球体验馆的经验,再加上对时装的爱好和对艺术史的了解,我总能为顾客提出恰当的搭配建议,也能在进货品类和数量上做出正确判断,很快又当上店长。这一回,我拒绝了升职到总部的邀请,我更想留在这里,面对面和顾客们打交道。
    我结婚了,和胶囊旅馆的老板。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但我不讨厌他。我们没有孩子,就像合作伙伴那样一起生活,各自忙碌事业,搭伙过日子。人生教会了我许多,这世上愿意迁就妥协甚至逢迎的人很多,坚持的人却很少。但就像时尚一样,如果只是追逐风潮那永远都会落后,唯有坚持自我才能真正树立风尚。我重又欣赏起他来,并想如果他当年跟我出来,我们也许不会幸福,婚姻中有太多消磨人心的琐事。我甚至想,我才是那个任性的人,是我一厢情愿跑去找他,闯进他的生活,也是我强迫他遵循我设想的未来,口口声声说为了他的安全,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他不过在坚守自己的人罢了。
    我65岁那年,丈夫去世了。我早已退休,有一小笔储蓄,我重又想起年轻时对于油画的痴迷,便启程去地球博物馆观看。我终于见到了它们,千百年前大师的笔触,凝固成永恒的瞬间,在梵高的《星空》前,我流泪了。他或许真的没那么有才,也得不到世人的认可,但他找到了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情,只有自己才能画的东西,并且一直坚持没有放弃。想必他也渴望过声名和荣誉,但外界的欣赏不由他掌握,他能抓住的只有手上的画笔,久而久之,外界的证明也就不重要了。很多时候人没法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一旦走上那条路,就只能心无旁骛,尽力做好,他也是,父亲也是。
    我搜索了揽星号的相关新闻,这才得知一年前那块星域已完成了全员撤离。由于恒星即将坠入黑洞,周围星域的一切都会受到影响,就连栖云站都调整了轨道后撤。只有一个人坚持不肯离开,工作人员无论如何都无法劝动他,最终和他签订了免责协议,带着全船其他人和A级以上智能的机器人撤离。他一时成为大小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人们称他为宇航时代的海上钢琴师、古地球的最后见证者、本星域最后一位古典油画家。而那阵子我忙于照顾临终的丈夫,忽略了外界的一切。
    活到这个年纪,我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我决定去找他,我想看看他最后的杰作,也想看恒星坠入黑洞的绚烂瞬间,无与伦比的伟大艺术的诞生和毁灭。
    于是,我又回到了揽星号上,拄着拐杖,用我最快的速度登上甲板。他果然在那里,一样的背影,一样的漆黑画布,一点没变。我一步步走近,这才看清,画上有一道极细的金环,看似简单,却无比复杂,火焰般的笔触向外跃动,探向画面一角汹汹涌来的白光。他回头,看到我,笑了,握住我伸出去的手。他的皮肤光滑细嫩,而我的满是褶皱,他的手指灵活探进我的指缝间,扣紧,另一手揽我入怀。我们相拥在一起,望向窗外。恒星被吸入黑洞,光芒万丈,壮丽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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