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小说的方式来发言,这是我对文学的一种态度,更是一种选择。有人热衷于抒发心中的块垒,有人喜欢描摹身边的琐碎,也有人善于探究心灵的幽微,更有人想用文字重构历史再现未来,这都是小说家个人的选择,无关高下,更无关对错。我只是想说,我选择的这种形式,极有可能存在一定的写作风险,也会造成与现实正面对抗带来的紧张和焦虑,唯其如此,才使这种选择充满了挑战意味,更使我对这种表达方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20世纪法国著名的文学家萨特曾说:“文学应该具有社会责任,是一种行动的方式,不应该脱离社会和政治。通过语言、文字去行动,可以对人们产生引导和影响,小说不能言之无物,空洞没有思想。”事实上,社会现实、社会政治是与人类有着密切关系的,介入社会、介入现实,是文学最主要的使命,真正的和不朽的文学,都是生根在社会生活事务之中的。 文学是一种行动的方式,这一提法虽然听起来还有点不习惯,但细一思量,这与我们传统的文以载道并不矛盾,甚至说是一脉相承的。中国文学历来崇尚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用文字传递真善美,摧毁一切阻碍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的陈规陋习,构建美好的未来。这就是文学行动的方式,也是一个作家的责任和担当。有了这种责任感,才如铁凝主席所说的“创造出闪耀着明亮光芒的文学作品,照亮人心,照亮思想的表情,也照亮和雕刻一个民族的灵魂”。 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随着校园性侵案的频频发生,它已不再是某一所学校或者是某一个国家的问题,它几乎成了全球化的问题。从小学到大学,甚至到读研读博,类似的问题在不同的国度时有发生,它就像一根刺,深扎在人们的心里,总也拔不掉。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在全国的“两会”上,人大代表建议:性侵女童致严重身心伤害应判无期徒刑或死刑。这是从法律的层面而言,需要严惩。那么,如何从人心和道德层面防微杜渐,构建重围?这又是意识形态领域的话题。既然事关思想意识层面,作为行动方式的文学,没有理由缺场。 我就是在这种思想动因下写了这部《双排扣》,我想为那些曾经的和当下的受害者鼓与呼,我想为那些孤立无援的弱势群体讨回一份公道,我更想呼吁整个社会对青少年多一份关注,我想提高全民的防范意识,将这种恶行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完稿后,我让某文化公司的策划兼美编尤艺潼作几幅插图,不日她回微信:“新作读完,还在为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感到遗憾和痛心。一开始以为是悬疑破案的故事,中间觉得是个虐心的情感故事,全部读完,才知道这部小说的核心是社会问题。真相出其不意,真相之外的思考让人无法释怀。它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给人带来灵魂的震颤,值得这个社会深思……”一看她的回信,便知她读懂了我的小说,说出了我想要表达的。推理侦破,只是一种迷惑人的形式,它的内容不是这些,而是反映社会现实。 我在写这部小说之前,读过几部东野圭吾的作品。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很大程度地颠覆了中国传统推理断案小说的套路,也改变了读者对这一类型小说的阅读习惯,他总是让人在小说设计的诡计外围打转转,无法触及案件核心。他的叙述主场不是警察如何破案,而是嫌疑人的情感,深埋在案件背后的是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故事,折射出的却是人性的光芒。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国内同类作家无法企及的地方。在写作之前,我还读了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全书由15个叙述者的59段独白组成,无其他旁白,无叙事主导者,这种叙事模式新鲜巧妙,让人耳目一新。我终于找到了《双排扣》的表达方式,借推理的外壳,以四个人的自叙为结构,装上了我需要的内容。或者说,我在推理的背后,隐藏了一个震撼人心的爱情故事,在爱情的背后,又隐藏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社会故事。表面上看是一锅大杂烩,但是,一旦进入细微,小说所蕴藏的多义性便会一一再现出来。这样的结构和方式,正是我的追求。当然,这种简约的叙事方式,也是我有意为之。读者已经坐上高铁进拉萨,作家为什么还要骑着牦牛上西藏?我不想为了所谓的文学性故意拖慢节奏,无事生非地缠绵出一地鸡毛,来浪费读者的时间。节约文字,有时是对读者的一种尊重。 推理是从20年前的一场纵火杀人案而始的。夏风和段民贵同时爱上了校花林雪,经常给林雪补课的小学老师意外葬身火灾,警察破案无果。时光一晃而过,10多年后,夏风和林雪相爱了,段民贵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迫使林雪放弃夏风跟了他。婚后,两人并不幸福,段民贵嫖娼曝光,成了千夫所指,从此自甘堕落染上了毒品,后因煤气中毒死在老屋里。警察现场探案,笃定此案与20年前的火灾案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貌似事故死亡,实则是他杀,当警察拨开层层迷雾,结果出人意料…… 爱情似乎也是始于那场火灾。双排扣,既是一个相对模糊的物证,贯穿了全书的始终,又隐喻了两个年轻男女心心相印的爱情。在长达20年的岁月里,他们就像相对应的双排扣,只能守护、遥望,却又无法相聚。夏风曾对林雪承诺说,他要好好保护她。可是,当他发现他所保护的人受到了班主任的伤害,仇恨的火焰就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了起来,最终变成了一场火灾。在爱、生存、死亡之间,他从不后悔他的选择。即使长大成人,当林雪又一次面临危险时,他依然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爱的尊严。在他的价值观里,爱,并非占有,更是守护。就像爱蓝天、爱白云、爱花草、爱树木、爱高山大川、爱日月湖泊,谁都不可能占有,只有守护。守护,才是最好的爱。“如果我来过这个世界,也是因为你。如果有来世,我还要保护你。”同样,林雪为了她爱的人,为了守护那个秘密,心甘情愿地牺牲自我,选择了没有尊严地屈辱地苟活。面临生离死别,她只期盼如果有来世,她还等着他,在小巷中,在黄河边……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爱? 当把人性推到了极致,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时,散发出来的人性光芒才是最耀眼的,也是最能震撼人心的,这正是悲剧的力量所在。悲剧,不是为哭泣,而是为了醒世,不是用来催泪,而是用来思考。认清悲剧产生的原因,才能遏制悲剧的发生。 我所说的社会问题,就像一幅写意画。我刻意地留出了许多的空白,就是想让读者去想象,用他们的智慧去填补。虽是草蛇灰线状的结构,但一旦连接起来,不仅令人惊愕,更能发人深省。林雪、吴春花、田华华,在她们的人生最灿烂的花季,本该享受阳光雨露,却意外地遭受到了来自校园的恶风苦雨。吴春花的哭诉,让她的父母痛心不已,却又深感无奈;挂在林雪脸上的泪水,是何等的绝望,消逝在小巷中的背影,又让人目不忍睹;踽踽独行在黑夜里的夏风,回望着远处的亮光,却不知道人生将要承受怎样的煎熬。这一切,根源还是班主任甄初生。他就是一个罪恶之源,伤害了天真的孩子,污染了他们幼小的心灵,在他们刚刚入世时,就种下了恶念的种子。如果说夏风以恶制恶的行为有尚且情有可原,段民贵却是纯粹的自私自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把甄初生的死当作要挟他人的工具。恶性不改,必留后患。嫖娼事发,没想到一夜之间,他的那些丑陋的照片未经本人许可就挂到了各大网站,成了千夫所指。虽说段民贵自食恶果,但社会也有责任,不该让舆论判了他无期徒刑,一下把他推到了无底深渊,从此自暴自弃,染上了黄毒赌。当他的行为对别人的生存造成严重威胁时,社会却又撒手不管。这场悲剧的背后,引起深思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人性的,也有社会的。 恶念就像一粒种子,一旦种植于生命,就会生根发芽,结出罪恶的果实。它就像潜伏在人体中的肿瘤,有的潜伏期只有两三年,有的可能十几二十年,一旦遇到变异,就会蔓延扩散,最终不可救药。人体如此,社会亦如此。对那些危害人类社会的肿瘤,应早加防范,把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或者从根子上加以割除,才能避免社会肌体遭受侵害,才能遏制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才能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无独有偶,在我写作过程中,陕西米脂县三中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恶性事件。2018年4月27日下午6点放学,从巷道中突然冒出一个手持匕首的青年男子,挥刀袭击毫无防备的学生,造成10人受伤,9人死亡。嫌疑人赵某,原在米脂三中上学时备受同学欺负,校园暴力极度扭曲他的内心,遂记恨学生,记恨学校。10年后,潜藏在他心中的恶非但没有消除,反而越发膨胀,由恶念变成恶行,将他的恨意报复在比自己更弱势的群体上。校园安全问题又一次用血淋淋的惨痛代价,回到了人们的视野。青少年本就是极度叛逆的群体,成长过程中的任何不利因素都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心理健康。如果每一个学生都能在一个阳光明媚进取向上的环境中生长,必定会为他们树立正确的三观,不至于走向社会的对立面。 这一事件的因果相连虽说与我的小说有了某种暗合,但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感到有一种深深的忧虑,担心这19名受害者的家属以及10名受害者本人,他们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化解内心的伤痛?担心他们会不会因此而种下仇恨的种子,而影响他人? 2018年6月20日,甘肃庆阳一位19岁的女孩跳楼自杀了,究其原因,主要是她在上高三时,遭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性骚扰,从此,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阴影,一直伴随着她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多次自杀,多次被救。她也进行过艰难的自救,找过心理医生,到上海、北京接受过心理治疗,然而,她还是没有走出心里的恐惧,最终选择了死亡。 学校本是教书育人的场所,如果一旦播下了罪恶的种子,殃及的,就是受害者的一生,或者,是她年轻的生命。 对此,我能做的,就是用小说的形式向社会发言。我之所以把这个唯美伤感的爱情故事放置在推理悬疑的框架之中,并不完全是为了取悦读者,而是想让这个故事的内涵更丰富,更能折射出人性的光芒,照亮人心的幽暗,引发出许多社会问题,让我们共同思考解决。 肖洛霍夫曾说:“我愿我的书能够帮助人们变得更好些,心灵更纯洁,唤起对人的爱,唤起积极为人道主义和人类进步的理想而斗争的意向。如果我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我就是幸福的。”我相信,他说出了许多作家的心声。用文学温暖人心,用文学之光照亮前行者的路,是我一直追求的崇高目标。如果我的这部作品能够为读者,即便是为一个读者,提供某种启发和警示,从而改变他的命运,或者能让另一个他放弃恶念,向善而行,我就感到很满足了。 (摘自《双排扣》,唐达天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