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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刘索拉小说论

http://www.newdu.com 2020-02-28 《文学评论》 李劼 参加讨论

    要给一位初出茅庐的女作者写小说论显然为时过早。而且在还未考证出她在发表成名作之前写过什么小说就下笔评说更显得轻率匆忙;但她的那两篇小说——《你别无选择》和《蓝天绿海》一一是如此的值得人们玩味,以致于成了当今文学创作中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正因为如此,本文尝试着作一次刘索拉小说论。
    一
    一般说来,乡村的早晨通常是宁静的:晨曦缕缕,清雾缭绕,鸟儿啁啾,远处一声长长的鸡啼……但城市里的早晨却往往十分喧闹:大楼里嘈嘈杂杂,大街上熙熙攘攘,车辆嘟嘟,自行车打着急促的铃声,还有菜农摊贩时断时续的吆喝……城市的生活有着城市的节奏。城市的早晨有着城市的活跃。刘索拉的小说就踏着这样的节奏,带着这样的活跃,轻快地向人们走来:身后飘动的长发随着腰肢的扭动而旋转披散,轻盈的舞步急促地踢打着一个个音符连成一道道欢快跳跃的旋律,不是把人们卷向蓝天绿海,就是把人们弄得不知所措,除了跟着乱跑一气之外再也别无选择。这就是刘索拉小说给人的第一个印象。等到这一阵子激动过去之后,人们才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谈谈小说的人物,谈谈人物的内心,谈谈内心的追求,谈谈追求的痛苦。
    我在此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因为刘索拉的小说充满青春气息而断定这是一首欢乐的旋律,那只能是看懂了一半。因为刘索拉小说有刘索拉的矛盾,有刘索拉的迷惘,有刘索拉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出自坎坷不平的生活遭遇,而是来自一时尚为人难以理解的追求——寻找自我。
    无论是《你别无选择》中的一群学生,还是《蓝天绿海》里的那两个小孩,他们都试图以自己的眼光看世界,以自己的头脑思索社会,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人生。他们最最讨厌的是别人要我怎样活,别人要我怎样做。不知是因为历史上的盲从曾经造成过巨大灾难还是因为他们过于自信,他们相信自己超过相信任何人。他们不愿遵守贾老师的清规戒律,不愿服从别人去歌唱计划生育,甚至不愿听从父母的安排成为庄严肃穆的音乐家。他们一心一意地寻找自己的旋律,寻找自己的风格,寻找自己的人生。因此他们既不象《大学春秋》和《青春万岁》中的那群学生,仿佛一生下来就被安排好一切似的无忧无虑地跟着阿姨老师朝前走;也不象《公开的情书》或《今夜有暴风雪》中的那群热血青年,时时把历史扛在肩上,充满责任感使命感。他们不低估自己的价值,也不夸大自己的作用。他们不是关在书斋里苦思冥想的哲人,也不是一劲儿地冲锋陷阵的唐·吉诃德,而是如同一群放学回家后的小学生一样凭着自己的兴趣从事自己的创造;为民族,为人类,也为自己。或许是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和意义,他们从来不把生活看作是苦行僧的磨炼,更不把生活的创造者看作是一走路就撞电线杆子的典范。他们一面追求一面尽情地寻找生活乐趣。因为只有懂得了生活才算是懂得了学习,懂得了工作。毋庸置疑,他们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精神。他们的追求体现了八十年代青年的特色。
    然而,如果他们的追求被写得畅通无阻,那么刘索拉的小说便无多价值。刘索拉小说的价值不仅在于对这种追求的热情表现上,而且更在于对其追求的艰难性的深刻揭示上。不管这些孩子们的追求有多么合理,但真正理解这种追求的人并不多。老师不理解,父母不理解,整个社会也似乎没有完全理解,甚至连他们周围跟他们同样年纪的青年学生也有许多不理解。在森森和孟野探索神秘的音乐世界的同时,石白照样沉浸在对巴赫的认真钻研中,董客依然在踏踏实实地创作收集了所有风格从而一举歼灭自己个性的乐曲。即便是作者本身,也没有在小说中沿着寻找自我的道路一往无前。她一面在由森森、孟野构成的主题旋律中不断地呼唤创作热情,一面又在由李鸣、小个子构成的主题旋律中时时地发问,这样疯狂的追求真有意义吗?于是,她一面在小说的键盘上一下下地敲打出激情,一面又以玩世不恭的调侃在这激情周围渲染荒诞气氛。人生固然要有所追求,但谁能保证这追求就不象TDS功能圈那样只不过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循环往复呢?怀着这样的疑云,她用明亮的色调将森森、孟野形象推向画面中心,又以老是转着退学念头的李鸣形象勾勒了小说的框架。整个乐章的旋律从李鸣开始到李鸣结束,致使这个形象好比铺在画面底板上的一片暗呼呼的底色;它和马力的猝死、小个子不住的擦洗功能圈以致于最终出走,连同孟野被迫退学后倒退着走出校门一起构成了小说全部暗调子。整个画面通过由秀美的戴齐和一群顽皮活泼的女学生组成的中间色调,过渡到森森、孟野那里,显出一种生命的光亮。生命的光亮从对追求的疑云中透出,而这片疑云到了《蓝天绿海》里则又变得更加愁怅闷暗。它化作蛮子的死亡,化作因这种死进而给女主人公带来的莫名恐惧,化作女主人公面对自己而感到的极端孤独。如果说在《你别无选择》里人们还可以感觉到一种因讥嘲世俗而来的矜持冷傲,那么这种情绪到了《蓝天绿海》里则全然变成了出自“梦坠空云齿发寒”的焦燥、尖刻和恼怒。在前一篇小说里的女孩子们是肆无忌惮地打闹欢笑,在后一篇小说里的女孩子是惴惴不安地怅望前程;因此,前一篇小说结束在清晨的阳光和莫扎特辉煌的交响乐里,后一篇小说的结尾却是走出录音棚的女孩子梦幻一般地游荡在看不见警察的大街。这是小说在跳荡的笔触中透露的一种因寻找自我的人生追求而来的难以解脱的痛苦。这种痛苦就如同西绪弗斯推石上山的那个著名神话故事一样,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情绪。但生命的价值毕竟不在于对石头不断滚下来的悲哀上,而在于不断把石头推上去的执着坚韧上。因此尽管那女孩子感到孤独,感到前途迷茫,但她还是倔犟地走出了录音棚;尽管李鸣对生活是那么的冷漠,但最终还是面对朝阳不无激动地推开窗子;尽管森森、孟野的追求是那么艰难,而且结果也并不见得如何收效。但他们所找到的原始的质朴和古老的悲哀却启迪了学生们被禁锢已久的灵感,致使一句写了无数遍而毫无进度的乐句终于得到了舒舒畅畅的展开。即使是那个悄悄出走的小个子,也怀着找找看的心情远走他乡。在此,小说展示了一种强烈的散发着二十世纪现代气息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否定了束缚个性发展的传统观念和道德规范,也否定了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文主义把人作为上帝来赞美,从而过分夸大人的价值,把人抽象化理想化的空泛和苍白。这种自我意识既认识到自我的存在,也认识到自我的位置;既肯定选择的自由,也肯定自由的限度。当然,这种自我意识又不同于《棋王》中的主人公所持的人生态度。王一生的自我肯定通过向内收缩而达到内心的平衡,而刘索拉小说中的主人公们的自我肯定则通过向外开拓而得到个性的伸展。相形之下,尽管前者事实上也并不曾完全丧失信心和热情,但后者却更具进取性和开创性。从整个的历史进程来看,将由后者而不是前者扮演时代青年的角色,在上演过无数悲喜剧的历史舞台上演出新的悲喜剧。因此,说刘索拉的小说在历史座标上具有走向未来的指向是并不过份的。
    二
    荒诞派戏剧家阿尔比曾经这样表达他的艺术观,他认为戏剧有下列两项义务:其一,对人类状况作出某种说明;其二,用他使用的艺术形式作出某种说明。尽管刘索拉的小说染有浓重的现代主义文学色彩,但当人们用上述现代主义艺术观来对照这两篇小说的话,那么就会很遗憾地发现,她并没有履行这两项义务。她也许确实想说明某种状态,但她过于感情用事,把说明变成了表现和抒情。当然,如果小说仅仅如此,那也无可非议,因为表现和抒情同样可以写出脍炙人口的好作品。问题在于她使用的艺术形式虽然个性独具但却并不完全就是她的。她的小说笔触和人物形象显出她是一位个性很强的作家,但她对她所借鉴的艺术表现形式的过份依恋却无意间冲淡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她是至今为止直接借鉴现代派文学创作的作家之一。且不说《你别无选择》的荒诞气氛与《第二十二条军规》是多么相似,就是这篇小说的构思布局和细节处理也都受到那部黑色幽默代表作的种种影响。相对于彼处写了一个空军基地,她这里选择了一个音乐学院,那个挂在学生们头上的功能圈又颇有“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意味;小说中李鸣借了尤索林的目光漠视一切,孟野学着尤索林的模样退出学校,而小个子则如同奥尔一般处处给人暗示;此外,马力死后的铺盖使人联想起尤索林帐篷中的那个死人,孟野的妻子用剪刀与丈夫拼命的情景又使人联想到奈特雷的妓女用菜刀对付尤索林的那场厮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至于《蓝天绿海》中那个女孩子的说话口气,更是活脱脱一个塞林格笔下的麦田守望者,并且不得不承认,她还学得挺象那么一回事。
    《第二十二条军规》与《麦田里的守望者》
    刘索拉的小说诚然有着过于明显的外来影响,但如果有人因此而投去轻蔑不屑的目光以示清高,那就愚妄得令人啼笑皆非了。须知即便是一部因借鉴而完全丧失个人风格的失败之作,也要比闭门造车造出来的风行之作有价值得多。何况刘索拉的这两篇小说还是相当成功的。不要以为她的这种艺术借鉴仅仅是一种横向移植,仅仅给人一种新鲜奇特的感觉;她的小说在艺术形式上的刻意求新除了在文学创作上对传统具有极大的冲击力之外,还从审美心理上给人们带来不可低估的变化。长期以来,人们看惯了情节跌宕的小说,听惯了悲欢离合最终团圆的故事。现在刘索拉的小说既不热衷情节,也不讲述故事。时间在一个浑浑然然的空间里不是象一条河流似地向前伸展,而是象一簇簇礼花一样四处散射。这里的叙述没有顺叙、倒叙、插叙之分,这里的描写又与叙述混为一体。小说被写得象流动的旋律,人物则象一个个古怪的音符,有几个还不小心走了音调。这样的艺术表现方式完全破坏了人们在小说中看热闹的兴致,而看热闹又恰恰是我们国民性的一大特色。刘索拉的小说本身则是写得非常热闹,节奏明快,线条飞动,但里面却没有一点热闹可看,因为它不是对世界的整体性描绘,就是发自内心的坦然诉说。它由着自己的性子描绘,按照自己的方式诉说。是知音无须启发迁就,是陌路人即使写得再明白也无法产生共鸣。在森森、孟野式的开拓创新和贾教授式的古板守旧之间,刘索拉的小说当然选择前者。
    当然,相对于《棋王》那样淡泊高远的艺术境界,刘索拉的小说显得极为焦躁不安;但在意绪的流露和情感的挥发上,却和《棋王》一样自然,一样出自天籁,只是《棋王》注重和谐的宁静,刘索拉小说强调不和谐的跃动。她在她的小说里总象是在不停地寻找什么,而结果又总象是什么都没找到。于是她抬起头拍拍手心,或者微微一笑,或者做个忧郁的鬼脸,就是不肯告诉别人以后怎么样。因为她自己也未必知道未来的模样。如果有人硬要上前刨根究底,她也许会扬着眉毛不无惊诧地反问:干嘛要打听将来的事情呢?
    刘索拉的小说不仅没有未来,而且没有过去;有的只是现在,但现在又正在消逝。如果翻开《棋王》,可以找到棋王的来历;如果翻开《小鲍庄》,可以发现小鲍庄的历史;但面对《你别无选择》和《蓝天绿海》你无论花费多大精力即便使出乾嘉学派那样的考据本领,也弄不清楚那些孩子们的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他小说中的人物,诸如王一生(《棋王》)、捞渣(《小鲍庄》)、炳崽(《爸爸爸》)、黑孩儿(《透明的红萝卜》)之类,都有一副土生土长的身形嘴脸。唯独刘索拉笔下的人物,无一个有来历有出处。他们仿佛是一批天外来客,突如其来地降临,突如其来地消失。读者跟着小说走着走着,恍如置身于柏格森描绘过的那种生命之流,其中有青春的气息,有情绪的芳香,有意念的闪动。但假如要想从中把握住什么,那么这一切就会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小说艺术对于以往的理性主义创作规范,无疑是一种相当有力的反叛。
    长期以来,我们的小说创作是充满了一种实用理性精神。一落笔就想阐述什么道理,体现某种观念。但现在刘索拉的小说彻底摒弃了这种精神。它们出自直觉,又诉诸直觉。尽管人们可以把她的小说总结为寻找自我,或展示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她的创作本身并没有炫耀这种人生哲学之意。她不过是凭着她特有的感觉,象写一支支乐曲一样地写了一篇篇小说。因此她的小说也就随之具有了音乐的流动感。当然,刘索拉小说的更大特色还在于她那强烈的个性展现上。与王安忆相比,她所展现的不是南方女子的柔美秀气,而是北方女子的坦荡豪爽。语气直率,下笔干脆,有时干脆叫读者没有喘息的余地。她不善于掩饰自己,而是喜欢由着性子让个性象野马一样在小说中任意奔驰。她一方面急急忙忙地从西方现代派那里汲取灵感移植表现手法,一方面又以她的个性而不是以她的艺术功力对学到的东西进行本能的消化。因而她的作品虽然留有不曾完全消化的痕迹,但人们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小说毕竟不同于她师承的那些名著。相对于《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荒诞世界,《你别无选择》倾注了更多的热情,这种热情不仅体现在一系列执着的追求上,而且还蕴藏在对某种理想的悄然憧憬中,相对于《麦田守望者》,《蓝天绿海》流露了更为浓重的忧郁,以致于人们看了《你别无选择》还可以感到一种释然,但读完了《蓝天绿海》总感到心中塞满了难言的重压。如此浓重的忧郁绝对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似的故作愁眉苦脸.而是出自一颗受过创伤的心灵。而且在一个生性豪放的女作家笔下出现如此忧郁,使那种创伤显得尤为深重。因此人们千万不要以为这位女作家是对那些现代派名著感到新鲜好奇才借鉴着写出了她的小说。她的小说完全是出自她的内心感受,她的人生体验。她是以她的个性,凭她的直觉,用她的心灵,写出了那么激情洋溢而又哀婉动人的小说的。
    三
    刘索拉小说发表的八五年,是新时期文学发展史上一个不同寻常的年头。且不说文学在其他方面取得的种种进展,仅仅是小说创作,就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新颖独特且又百花竞放的局面。除了《棋王》,一系列令人瞩目的中篇小说几乎都在这一年相继问世。而如果把这些小说折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的话,那么刘索拉的这两个中篇所闪烁出的则是一块奇异的光泽。她在别人面对自然或者纷纷四出“寻根”的同时,毫无顾忌地转向自我,走进自我的内心世界。这在整个文学思潮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中,应该说是一次大胆的跳跃。
    自从新时期文学从“伤痕”文学进入对历史的反思以后,有好一阵子是在一种沉思默想的气氛中度过的。然而当一批年青的作家们将历史的思考变成对大自然的观照和对民族文化的探索时,新时期文学的一个重大转折也就到来了。这一转折的发生倒不是因为人们在文学创作上的刻意求新,而是由于文学把历史翻来复去地思考和描述了无数遍之后,发现大家其实对历史都很清楚;而文学自身却在这种思考中被越弄越糊涂了——过去是为政治服务,后来被当做改造社会的武器,而现在怎么又成了历史的侍从啦?于是,思考的文学变成了文学的思考,有一些青年作家从这一片沉思中悄悄地走出来,或者跳进迷人的海,或者走进北方的河。尽管他们在滚滚波涛里仍然继续着对历史的苦思冥想,但在艺术风貌上却无意间发现了自己。于是,他们不加思索地向雄浑的大自然倾泻了他们的全部热情。这样的小说,不管创作者有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已经从过去的文学框架中跨出了一只脚,挤出了半个身子。至于挣出了整个儿身子的,是另外一些从沉思中走出来的青年作家。他们不是以走向自然的方式挣脱旧框架,而是抬起头一面查看古老的天空一面走进崭新的天地。他们有的在葛川江上捕捉渔佬儿形象,有的钻进深山老林呼吸民族的原始气息;有的展示超然世俗的人生,有的描绘古老沉闷的村落。他们寻找民族历史的本相,他们探索文化心理的奥秘,而他们在找到传统的民族文化的同时,也找到了自己的文学个性。他们煞有介事地向人们不停地编织所谓“寻根”理论的迷雾,其实内心深处是在为自己的小说成功地展现了个性而感到自豪。当然,他们不会因此忘乎所以,因为文学还没有走到可以高歌凯旋的时候。
    当文学发展到观照民族历史探索文化心理这一步之后,这种观照和探索就会使人们自然而然地发现:这民族缺少个性,这历史太过凝重,这文化古老得失去了活力,这心理麻木得好象一潭死水。归结起来,这是一个几乎看不到时间流动的封闭空间。在这个封闭空间里,看上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行,但实际上却已经在一种长年累月的循环往复中无声无息地凝固了窒息了僵化了。在这里,虽然有着顽强的生存;但生存得非常悲哀。
    文学的“寻根”一旦面对了这样一个生存空间时,它下一步的逻辑发展就必然是对自我意识的寻找。因为对于一个过份强调共性的民族来说,唯有发展个性才能重新获得生命活力。而发展个性又必须唤醒自我意识。“五四”文学曾经致力于唤醒民众,但现在“寻根”文学的发展在逻辑上将转入的是对唤醒自我的关注。因为那个封闭空间之所以会趋向凝固,与其说是由于没有民众力量,不如说是没有自我意识。因此要想重铸历史,要想更新民族,要想调整这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不推出自我意识是绝对不行的。唤醒了自我也就自然唤醒了民众,因为民众的唤醒不是对一种集体力量的开发,而是对每个自我的存在的启悟。这样一种文学发展的逻辑进程将使新时期文学不仅仅停留在对“五四”的简单回复上,而且获得对“五四”的螺旋形超越。这种超越会把新时期文学推上一个更高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文学一方面不是通过观照民族历史而抵达寻找自我意识,而是通过寻找自我意识得以观照民族历史;一方面又不是以走向自然的方式走向自我的内心,而是通过走向自我内心的途径走向自然。这种走向自我走向内心世界的文学创作,从逻辑上说,应该是对当今文学思潮发展的历史期待,而刘索拉的小说却无意中把这种历史期待变成了创作现实。她一面呼唤自我,张扬个性,一面深入内心,诉诸直觉。她以青春的旋律和生命的跃动给古老的天空带去无限的生机,从而以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风貌超越了文学发展的逻辑进程。这也就是说,当别人在从文学的旧框架里悄悄地挣脱出来时,她却完成了一个大胆的跳跃把别人连同旧框架一起甩到了身后。这使她的小说显得不同寻常的突出,而显示出带有创举性的意义。
    尽管这个创举有着如此重要的意义,但它又不无偏激。她强有力地冲击了传统的审美心理,后者的条件反射又势必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校正。伴随着巨大的跳跃而来的将不是辉煌的成功,而是退一步的立足。她的小说本身是一个横向移植的结果,但在文学的历史旋涡里这种横移很快就会得到纵流的逆转。相比之下,“寻根”小说比她有着更为稳固的根基。因为后者巧妙地将横移诉诸了纵向流动意义上的文学创作。由此可见,文学的现代意识是以两种方式进入我们的新时期文学的,一种是渗入民族土壤催发文学新芽,一种是未及着陆便在空中开花。“寻根”小说属于前一种,刘索拉小说属于后一种。这两种开始具有同样的价值,但前者是一种严谨的顺叙,后者是一种勇敢的倒叙。由于这是一种在中西文化对流背景下出现的文学的互相交融,因此我们的文学在交融中都必须面向对方,就象恋爱进入关键时刻一样,毋需害羞,也不要胆怯;任何转身而逃的举动都会导致文学的倒退,导致将自己重新封闭到一个凝固的生存空间里去。
    刘索拉小说的历史跳跃除了上述横向空移的意义之外,在小说艺术上也显示了一种与传统心理全然相悖的结构形式。她的小说是一种除去了框架的结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流动的现在。这种现在不是流动在时间的轴线_L而是流动在内心的时空里。《你别无选择》流动在作者的心理时空里.《蓝天绿海》则流动在叙述者的心理时空里。她以毫无头绪的叙述给读者以整体的感受,而这种感受所造成的是读者对小说呈现的心理时空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内心呼应。小说写得无头无尾,这对读者来说正好造成到处是头到处是尾的感受效果。因而小说既是作者的,又是读者的;大家都可以在这种心理时空里任意走动,捕捉闪动的意念,体验流动的情绪。这样的小说建构不仅仅是一种技巧上的突破,也不仅仅是一种审美心理上的冲击,也是一种对民族传统的封闭心理的断然毁坏。
    《棋王》这样的小说在艺术上有出神入化之功。写得轻松自如,却又天然浑成。但它在结构上却属于传统的封闭性的。从主人公的出场到主人公的退场,棋王由亮相走向胜利;不说作者说了一个故事,不说小说出示了一串情节,至少可以说《棋王》完成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一个圆圈,如果再写下去便是第二个过程的开始,也就进入第二个圆圈。《棋王》的结构是这么一个封闭的圆圈,其他的文化小说或创新小说也莫不囿于这样的圆圈。《小鲍庄》以捞渣和洪水的关系完成了这个圆圈,《爸爸爸》以一动不动的炳崽为圆心以家族部落之间的冤家争斗为圆周画成了这个圆圈,《老井》以艰难的找水和最后的出水完成了这个圆圈,《金发婴儿》以无辜的婴儿为圆心以环绕着婴儿的矛盾冲突为圆周画成了这个圆圈……如此等等。这种传统的小说创作的心理圆圈即便是在刘索拉自己也有一个逐步摆脱的过程。她在《你别无选择》中写的那个不免有些牵强生硬的结尾就带有这种画圆的痕迹,这种痕迹到了《蓝天绿海》才基本消失掉,而她一旦在小说结构上造成了这种对心理圆圈的毁坏,那么就意味着她对那个传统的封闭空间作出了彻底的否定和对一种未来的开放形态作出了尝试性的探索。尽管“寻根”小说取得了相当喜人的艺术成就,有的飘逸空灵,有的质朴厚实,但刘索拉小说的这种开放性建构展示的乃是另一种艺术前景。对于她的小说,人们尽可以指责她走得太快,跳得过远,缺乏根基,没有民族意味云云;但人们又不得不为她在当今小说创作中闪现的这种奇异光泽发出由衷的惊叹,不得不承认即便她有一百个不是也已经在新时期文学发展历程上获得了自己的地位。在此我倒是很乐意地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贺。亲爱的读者,不知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致意。
    1985年10月5-7日晨
    稿于华东师大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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