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二十多年散文,蓦然回首,河流竟是我的前缘或宿命。 《小村诗韵》,开篇我就把我的小村放在了两条河中间,让它们化作轿杆,抬着小村走过时空,颤悠悠,颤悠悠。《沿着河流回到村庄》,河流成了明暗闪烁的脉搏,逆流而上,我去触摸祖祖辈辈的来路,获得了“村庄是河流一路撒下的种子”这个密码。《玩泥》,一群泥巴里摸爬滚打的孩子,从内心到体魄铁一样壮实,他们是滹沱河边鲜明的符号,村庄的风水,也来自这河及其衍生的一圈大小水坑,那是上天赐予村子硕大的项链。 童年时,我随父母客居的村前是滹沱河故道。河北岸都是沙地,种些山芋、花生,河坡上遍地茅根、呆瓜、米布袋。食物匮乏的日子里,有吃食的地方总能让孩子们神往,何况,南岸还是邻村大片的杏树、梨树。最重要的,伏天里,知了声厚得不透风了,天黑透的晚上,点着麦秸,照知了吃。点着火,大孩子踹树,知了“吱呀”着,“扑拉”着飞下来,小孩子跑着捡拾。知了用大铁壶满满地装了,拎回来倒进大铁锅炒脆…… 跟香甜荤素捆绑的河流,影像投射进我心的最深层。 后来,我们搬回老家。老家更富有,村南村北两条河。成年的我,已不再向河觅食,脚却更频繁地奔往。献王陵、毛公墓、贯公墓、云台山、万春山、双丽冢,河边,汉墓成群,星星一样散布。一脚深,一脚浅,无意间,我就会踩到一块蓝砖,一片灰瓦,那是历史有意留下的谜面。这里曾经是“九河之间”的河间故国,《诗经》《左传》《乐经》《孝经》,都与九河血脉相关,华夏文化因此星空璀璨。 跟光华炫彩捆绑的河流,俘获了我的魂魄幻梦。 再后来,河流跟着我,从村子进了小城。护城的小河不宽,但很长。这如同一棵树,看上去不一定多大的枝杈,后面一定有粗壮的茎干和庞大的根系。跟编纂水志的朋友找来资料,我知道了,这小河的上游周边,以及上游的上游,周边的周边,是滏阳河、滹沱河、子牙河等,一大串名字。顺藤摸瓜,这些名字又牵连出洪水,围堤,疏浚,逃荒,还有遥远和并不遥远的某某朝、某某次战斗。一条河,绝不仅仅是以平行的姿势,种在大地上的一棵树。它的生命,比为木的树更哲思繁富。 这是我年届不惑,大病一场,走过生命沼泽的思悟。 据说,河流就是人类的镜子,在发明镜子之前。之与河流,镜子似乎更高明;之与镜子,河流似乎只有古老。然而,自从有了镜子,人类常常是被它,或相信它自己,带入怪圈、魔境。李浩的笔下,眼睁睁地,妻子就消失在了镜子背后;法布拉的世界,镜子不只是用来照的,有时它具有神奇的魔力;马尔克斯更甚,只用一小块具有镜子魔力的冰块,让一个家族,七代,百年,陷入了旷世孤独。 照出自己或者世界,在镜子和河流之间,我宁愿选择河流。 这并非因为萧红的呼兰河里,给孤魂送行的河灯一直在我心里亮着;也不是因为,雨果的塞纳河里,倒映过敲钟人看上去笨拙又野蛮的身影,印度恒河里,千年百年人们涤尽罪孽,通达彼世。河流,只接受投射,不会美颜,修片,以致让自己和世界,都变形,虚假,最后陌生。 滹沱河故道有一个沉船的传说。一个南方蛮人,行走至此,见干涸的河床长出一棵竹苗。花万金,嘱万言,托岸边农人看守到冬至雪飘。霜降时节,庄稼收完,农人失去了耐心,把竹子砍回家。蛮人来了,夜深人静,月挂中天,持了竹竿来到河道,对准竹子茬口,撑船一样用力撑,农人吃惊地看。一船明灿灿的金子露出来了,正当农人要欢呼时,“咔嚓”,竹竿断了,船沉了。蛮人说,你打了折,欺了心,竹子火候欠啊。 我不相信蛮人一定比农人智慧,但相信这个传说。并且我断定,不仅滹沱河里有沉船的金子,每一条河里都有。我内心就有根竹子,我虔诚地守着,待它日渐挺拔,成熟,通灵。 作为一个为文者,我想,就应该从一条河出发,最后回归它的怀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