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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创作谈:由《一水三浪》想到的

http://www.newdu.com 2019-10-09 《十月》 胡学文 参加讨论

    一篇(部)小说是怎么形成的?作者最重视的是什么?在不同的写作者那里,答案必然不同。而同一个写作者在写作长、中、短篇小说时,侧重点也不会相同。我认为对于短篇小说重要的是意味、情绪和爆发力;对于中篇小说最重要的是故事、叙述和节奏;对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结构、人物、时间和重量。当然,并不是绝对的,一个短篇可能有长篇没有的重量,而长篇小说也可以有超越语言之外的意味,我想拿福克纳的《八月之光》举例,当然是我的感觉。小说这样写克里斯默斯的逃亡:
    “时间,白昼和夜晚,早已失去规律;似乎转瞬之间,在眼皮开合之际,既可以是白昼也可以是夜晚,毫无觉察。他永远也弄不清什么时候他从昼到了夜,从夜到了昼;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睡过一觉而不记得曾经躺下,或者发现自己在行走而不记得曾经醒来。有时他似乎觉得,一夜睡眠——在草垛里,在土沟边,或在被人遗弃的屋顶下,会紧接着另一夜而没有白昼的间隔,中间看不到阳光消逝;有时则是一天紧接着另一天,匆匆忙忙,不断逃窜,中间没有夜晚,没有片刻休息,仿佛太阳不曾落下,抵达地平线之前又折转身沿着来的路线返回。当他走着睡去或蹲在泉边捧水喝时睡去,他根本不知道眼睛是不是还会睁开,能不能看见下一天的阳光或下一夜的星辰。”
    我至今记得初读这一段时的惊讶和兴奋,合上书在并不大的书房里走来走去,然后坐下,从头再读,如同动物反刍,越嚼越有味道。这个段落不是诗,但比诗歌更美,更具魅力。那之后不久,电视台有个栏目上门拍记录片,我谈起这部小说,兴之所至,翻到这一页朗读起来。我的普通话和方言区别不大,第一次主动表演。读完,那个女孩问我,好在哪里?触到她眼底的疑问,我一时无言。我以为每一个读者都有这样的感觉,原来不是的。我解释过,我猜女孩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最好的答案就是个人的感觉。
    福克纳的语言繁密冗长,但读他的长篇,几乎感觉不到,倒是他的短篇,句子尽管比长篇短些,仍觉得密不透风,有些沉闷。比如《烧马棚》写男孩独自坐在山顶的感觉:
    “回头天就要亮了,再过些时候太阳也要出来了,他也就要觉得肚子饿。不过那反正是明天的事了,现在他只觉得冷,好在走走就会不觉得冷。他现在气也不喘了,所以就决定起来再往前走,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打过盹了,因为他看出天马上就要亮了,黑夜马上就要过去了。他从夜莺的啼声中辨得出来。如今山下黑沉沉的树林里到处是夜莺的啼鸣,拉着调子,此起彼伏,连接不断,让位给晨鸟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夜莺的啼鸣也就越发一声接着一声。”
    同样精彩,可是,并没有让我迷恋到舍不得释手。被雨淋湿与完全浸透,那感觉是不一样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为什么。同样是福克纳的作品,同样的语言,为什么短篇和长篇给我的感觉不一样,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感觉的差异。某一天,我自认为想明白了,这与小说中的人物有关,读《八月之光》,我已经对克里斯默斯的身世、性格、生活环境有了足够的了解,所以有极强的带入感,而《烧马棚》中的男孩,只是外在的近距离的认识,没有彻底进入这个人物。情感的浓度不够。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物确实是长篇小说的优势。就这一点阅读经验来看,短篇、中篇、长篇各有倚重。但也不尽然,中、短篇可以写出长篇的份量,福克纳的另一个短篇《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即如是。而长篇也可以有意味和情绪。当然,我是指优秀的小说。优秀的小说多半什么要素都具备。
    在小说的形成上,长、中、短是不一样的。长篇小说是宫殿,在建造前须有周全的设计方案,须准备钢筋、水泥、砖瓦等,还要考虑装修的样式和风格,当然,最重要的是什么人住在里面。长篇考验的是耐力,而短篇考验的是智力。我认为好的短篇不是长期准备、构思出来的,而是灵光闪现。大师们谈长篇的多,谈短篇的很少,如果把他们谈短篇小说的创作汇集起来,一定是本不错的教科书。
    相比优势突出的长篇和短篇,中篇小说既没有长篇的容量,也没有短篇的精悍,身份似乎有些尴尬。故事、叙述、节奏,长篇也讲究的。但既然短篇小说可以有重量,长篇小说可以有意境,中篇小说一样可以有人物,有文体意识,一样可以有痛感,既吸短篇之长,也纳长篇之长。还是那句话,好的小说与篇幅无关。
    讲起来头头是道,似乎小说很容易写,似乎长短都得心应手。其实不是的,借用一句话,那不过是对美好的向往,与实际尚有巨大差距,唯愿距离渐渐缩减。这也是写作的动力和乐趣所在。
    至于这篇小说,是为纪念我的中学时代而写。似乎有些好笑,因为我的过去既不辉煌,也不坎坷。相反,平常,黯淡,乏善可陈。我初一在村里就读,十几名学生,两个老师,一个教文科,一个教理科,两人均不懂英语,所以没开英语课。初二离开乡村,到镇中读书。有许多难忘的经历,比如晚自习后到二十里外的村庄看电影《佐罗》。“不看佐罗,一辈子白活”,这句话在当时流布很广,极具鼓动性。当然没有失望,不同于我看到的其他电影,《佐罗》的记忆刻骨铭心。比如半夜给赌博的同学望风,可以挣几斤饭票。我守在门口,听到脚步,喊声口令,同学便吹灭油灯。那是一九八二年,还没通电。镇不大,一小时可以绕两个来回,常去的地方除了供销社、粮库,就是跑到食品公司看收猪、杀猪。只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孰料不知不觉间,这些碎片存储在记忆中。当我打算写一篇与那个时代有关的小说时,这些碎片连缀起来,翻滚升腾,如同沸水。
    这不是小说最初的样子,写毕后,东捷老师和永平兄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见,在此衷心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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