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之前,我经常幻想自己是一个英雄。我最早的崇拜对象是《烈火金钢》里的史更新,一个八路军的排长,智勇双全,他在桥头堡大战猪头小队长的情节,让我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但是这部作品也给我留下很多疑问,比如,汉奸维持会长何大拿的女儿林丽是八路军的医生,大儿子何志文是鬼子的翻译官,二儿子何志武是国民党军官。一个家庭,为什么有几种人?那时候不懂得国民党、汉奸、鬼子、土匪有什么区别,只知道他们都是坏人,坏人都是一伙的,狼狈为奸、无恶不作,统统该杀。在我此后漫长的创作道路上,始终有一个东西牵引着我,那就是关于人性、亲情、民族性、家庭与国家的关系的思考,应该始于《烈火金钢》在我心里埋下的问号。 后来我参军了,带着英雄梦。第一次到广西前线参战,乘坐火车南下,一路上经常幻想,像《烈火金钢》里面的便衣侦察员肖飞那样潜入敌人的据点,像《平原枪声》里面的郑敬之那样潜伏在敌人的警察局里,像《战火中的青春》里面的李铁那样机智勇敢,在绝境中救出美丽的女区委书记许凤。当然,这些都没有实现,除了个人能力、勇气等方面的原因,客观上也没有机会,我的战争生活只有一个多月,仅仅立了个三等功,就撤军了。 三年之后,我被提升为排长,之后不久调到师政治部当干事。得到即将组建侦察大队到云南边境轮战的消息,我的英雄梦又蠢蠢欲动。我作为师部指挥组成员,参与指挥、保障两个连队作战,还因为熟悉炮兵业务到友军协调炮火增援。一年多的时间,在云南省麻栗坡县下金厂乡,走过了复杂的心理历程,激动、亢奋、紧张、恐惧、欢乐……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从背起冲锋枪、戴上钢盔就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到潜伏在密林里老谋深算的基层指挥员,那一年的时间,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比任何时候都要体验得更深。想得最多的,还是生存与毁灭,荣誉与耻辱,辉煌与苦难……战斗间隙,我坚持写作,在猫儿洞一般狭小的房子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争分夺秒,马不停蹄,一共写了十几部小说,其中有六部超过了三万字。战友们觉得我很奇怪,晚上睡觉脱下的鞋子,不知道明天早上还能不能穿上,这个人居然不打牌,少喝酒,有空就写小说,不断遭到退稿,退了再写,这是为什么? 现在我可以回答了,因为怕死,就是因为担心明天不能再穿鞋走路了,我才没日没夜地写作。我那时候想,我在前线有那么多宝贵的体验,我得抢在子弹抵达我的脑门之前,把它们写出来。可以说,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我的遗嘱,每一部作品,我都是把它当成遗作来写的,每一部作品,我都希望它能有一个像样的结尾。今天,依然如此。 那个年代写的小说,投向全国各地,多数泥牛入海,只有一部中篇小说《征服》在《小说林》1985年12期头题发表,主编赵润华女士给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顺便说一句,最早选用我的短篇小说的《飞天》编辑张素菱女士和赵润华女士均已作古,我从未见过她们,但是我不会忘记她们。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没有他们的帮助,我的文学梦只能是梦。 文学小道跋涉数年,我成了一个在册的作家,并且获得很多荣誉,我觉得更有责任了。我自己的战争生活乏善可陈,而逐渐集中于抗日战争书写。随着对于人和历史的了解逐渐深入,产生的隐藏问题越来越多,我们这个一向崇尚英雄的民族,为什么到了晚清之后,成了一盘散沙?我们这个泱泱大国,为什么最后被人鄙视为东亚病夫?为什么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有那么多汉奸?我们中国人到底怎么啦,我们的英雄在哪里? 我们不能把责任推卸给普通的老百姓,但是我们必须从普通的老百姓中间找到英雄,找到那些能够带领我们走出困境、走向胜利的人。毛泽东主席说,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中国人一旦明白了国家不是朝廷,不是那些来来去去的“大帅”,一旦明白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一旦明白了国家是自己的国家,就会焕发出势不可挡的英雄气概。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被激活了,中国人民觉醒了,在统一战线的旗帜下,举国上下,大江南北,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在那高高的山冈上,在那深深的密林里,在那皎洁的月光下,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战争的风暴席卷了每一寸山河,战斗的激情灼烫了中国人的每一根神经。 我写过各种类型的英雄,从战将到普通一兵。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们对于抗日战争的认知,只是冰山一角,只是在非常有限的视野里看到的一角。我一直比较注意抗战中的国共关系,特别在意两支军队底层人物的情感命运,这也算是我创作的一个主要特征吧。 最近我创作的长篇小说《穿插》,主人公是一个红军团长、号称穿山甲的战术专家凌云峰,以善于打穿插而著名,这个人在西路军时期“被牺牲”了,实际上流落民间,开小饭馆度日,后来在前往陕北寻找队伍的途中,遭遇对日作战的沧浪关战役,误入曾经的敌人、国民党军旅长谢谷的部队,在国共合作的背景下,顶替在该战役中殉国的国军连长楚大楚,战功卓著,从连长直至旅长,其间同党的组织取得联系,多次配合八路军“凌云峰”部作战,挫败国民党摩擦阴谋。在对日最后一战中,壮烈牺牲,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恢复中国共产党党籍。 耐人寻味的是,在原先的构想中,凌云峰这个人物并非主角,他只是为了别人的存在而设计的。一位身怀绝技而又精神异常的名叫易水寒的国民党特务,冒充牺牲的红军战术专家凌云峰,作为“西路军失散归队人员”潜入陕北,在潜伏的日子里,感受到了红军崇高的信仰、抗战的真诚,为红军人格魅力折服,在执行暗杀红军派往西北军谈判代表的时候,神使鬼差调转枪口,将配合他的特务击毙,保护了红军代表。红军整编为八路军之后,易水寒被派往山西抗日根据地,担任基层指挥员,在同日寇激烈地战斗中,这个人反而越打越清醒,越打越明白。因为其身份复杂,内心痛苦矛盾,多次欲向组织坦陈过去的经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迈出这一步,后来他逐渐淡忘了这段历史,在战斗中以死洗罪、向死而生,同国军“楚大楚”部队多次并肩作战,令日寇闻风丧胆,声名大振,屡屡晋升。在一次运动中,假凌云峰向组织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八路军高级将领告之,这一切早就在组织掌握当中,特务易水寒已经死了,抗战名将凌云峰再生,并为其正式举行了入党仪式。抗战胜利,内战爆发,凌云峰(易水寒)率部奔向东北战场。 大致方向有了,可是越写越身不由己,直到写了二十多万字,最初设计的主人公易水寒还没有出现,而凌云峰(楚大楚)的故事已经相对完整。此时重新检查思路,才发现这个结构背后还有一个结构,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我走进历史、走进战争、走进那血火煮沸的岁月,让我看到了不曾认知的真实,看到两支军队里面都有我们熟悉的英雄。从这两个人物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民的英雄本色,找回了我们的英雄自信。 就这样,一部小说变成了两部,《中国作家》杂志上刚刚发表了《穿插》,它的姊妹篇《伏击》又呼之欲出了。我甚至感觉,这两部小说,好像不完全是我自己写的,不完全是我精心设计虚构的,而是老天爷发给我的奖品。 借助易水寒之口,我发表了这样一段讲话:一百个胆小的人里面,总有一个胆子最大的:一千个孬种里面,总有一个会成为好汉;一万个平庸者里面,总会锻造出一个英雄。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至少可以提炼出四万五千个英雄。一个胆小的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胆大的时候;一个傻子,一生中总会做一件聪明的事。我们既是胆小鬼、懦夫、傻子,我们又是好汉、英雄、聪明人。来吧,小日本,跟我们战斗吧,让你看看,中国人是谁。让你知道,中国人的血,可以熔化这个世界最锋利的剑。 我们的力量从何而来?来自信仰,只有建立“为了大多数人民的利益”的理想,才能使我们从“麻木的看客”变成舍家保国的勇士;只有信仰,才能使我们团结一致,从一盘散沙到聚沙成石,众志成城,坚不可摧。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不仅灾难和战争来临的时候需要万众一心,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征途上,我们更加需要万众一心,万众一心则英雄辈出,英雄辈出则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也许命中注定我永远当不上英雄,那就让我好好地写他们吧。 2019年8月4日于北京西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