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我们这个行当的开山祖师安徒生,有着在旅途上搜集各种小东西的癖好。这些小东西能使他回忆起过去,重新唤起他在拾起一块镶嵌画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一块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很荣幸,我和安徒生一样,也有随处捡拾小东西的习惯。 这部长篇小说《野云船》里写到了孩子们到崂山脚下的海滩上寻找试金石。实话说,我没有寻找过试金石,但确曾在海滨捡到过不少可爱的小东西。其中有一块小石碑,还直接促成了这部小说的诞生。 与这块小石碑结缘,是在前年的一个夏日傍晚。当时我在青岛第一海水浴场看日落,边信步边构思着新小说要怎么写。小说的主题已经确定了,就写我所熟悉的海岛少年;名字也已起好了,就叫《野云船》;人物塑造也已有谱儿了,就以楚天舒、楚天阔兄弟为主;故事走向大体上也已理清了,就讲孩子们的诗意远航与心理成长。可是,我心里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缺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正这样思索着,那块小石碑便有如神谕一样降临了。夕阳下,它静静地趴伏在岬角下的乱石滩上,黑得耀人眼目。我捡起来摩挲着,惊喜地发现它的正面竟然刻着一个字一一“悉”。这是一块只有巴掌大的残碑,不知是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遗存,也不知被洋流裹挟着走过了多远的路,棱角都已被打磨得莹洁圆润了,字迹却依然完整清晰,依然神采奕奕。哦,这份来自大海的馈赠!我由衷地赞叹着,蓦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被一下子点亮了。 是的,新小说里缺的不是别的,正是我自己啊!虽然为了写好它,我已多次奔赴灵山岛、长门岩、青山村等地采风,却仍停留于一个过客的身份,仅仅满足于和渔家少年交朋友,对海岛风情做体察,而并没有真正把自己融入到岛上去,更没有把自己的灵魂交给渔家。 “悉”者,采心也。我想,大海之所以要赠我这块小石碑,是因为它明白我的心事,洞悉那个深埋在我心底近20年的秘密。 那是1997年的冬天,我随北京大学考古实习队在野外进行考古发掘,每天都十分繁忙,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亲爱的弟弟刘小伟竟然自行结束了生命。那一年,他还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家人想尽办法瞒着我,直到我回家过年时才得知此事,我被噩耗狠狠地击倒了……时至今日,我仍没有勇气去探究当年在我弟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隐隐觉得,这一切肯定与我有关。 这一变故给我造成的心灵创伤是无法弥补的。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从不跟任何人提及弟弟。 捡到那块小石碑后不久,我应邀到北京参加全国儿童文学创作座谈会。那几天里,我想明白了我的天命:既然选择了写作之路,那就只有直面人生,直面内心。由是我在发言中谈到,儿童文学创作“唯有发自肺腑,方能沁人心脾”,由是我也下了决心,要在新作中把自己“摆”进去。 去年清明节,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次暌违10年的故乡。在弟弟的坟前烧化完纸钱后,我告诉他:“你哥纠结了好长时间,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内心,辞职到大学任教。这样我就有时间写更多的小说了,而这在写的这部小说,主要就是写你和我。你虽然已走了20年,但一直都活在我的世界里。” 回到青岛后,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写作中。不知是不是为潜意识所支配,我把楚天舒写死了,而让楚天阔、张琴子等孩子好好地活下来。楚天舒是我自己投在小说里的影子。我让这个和我一样的北大人为了救孩子而死,其实是对我自己进行了宣判。在我的心灵最深处,我至今仍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来换回弟弟的生。而当写完这部小说后,我意外地发现竟然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我突然觉得从此可以放下愧疚之情,坦然地面对弟弟的灵魂了。 曹雪芹的友人张宜泉曾经赠给他一首诗,尾句是:“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这里的“野心”,既不是政治野心,也不是文学野心,而是寄身山野之心,与自然为友之心。虽然自知无法望伟大的《石头记》之项背,我仍深深希望我的读者朋友们,都能从我的这部“小石碑记”中,读出自己的一份“野心”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