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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每个写作者也许都将与AI狭路相逢

http://www.newdu.com 2019-03-21 文汇报 陈楸帆 参加讨论

    前不久,作家走走告诉我,她和她的创业团队用一款AI软件“读”了2018年20本文学杂志刊发的全部771部短篇小说,并以小说的优美度,即情节与情节之间的节奏变化的规律性,以及结构的流畅程度对这些作品进行打分。结果是我发表在《小说界》2018年第四期的《出神状态》被选为年度短篇,与排名第二的莫言老师的《等待摩西》之间差距仅有0.00001分。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我的《出神状态》里恰好也用到了由AI软件生成的内容,这个算法是由我原来在谷歌的同事、创新工场CTO兼人工智能工程院副院长王咏刚编写的,训练数据包括我既往的上百万字作品。
    “一个AI,何以从771部小说中,准确指认出另一个AI的身影?”走走在随榜单一同发布的《未知的未知——AI榜说明》一文中发问。确实,从使用的计算机语言、算法到标准都完全不同的两个AI,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建立共振?这给一桩偏向理性与逻辑的事件披上了神秘主义的色彩。
    最后我发现,是我帮助机器完成了一篇小说的写作
    回到最初,第一次有和AI合作的想法还得追溯到2017年下半年。其实机器写作并不是新鲜的事情,包括微软小冰写诗,自动抓取信息生成金融新闻的程序等等,但是作为高度复杂的文学金字塔顶端,小说所要求的逻辑性、自然语言理解能力,以及对于人物、情节、结构、文法不同层面的要求,目前的AI必然尚未达到这样的能力。王咏刚听了我的想法之后也非常兴奋,他本身也是个科幻迷和科幻作者,还出过一本叫《镜中千年》的长篇科幻小说,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
    编写深度学习的写作程序其实不难,Gi thub上都有一些现成的代码可以用,难的是如何通过调整参数让它写出来的东西尽量接近我们现有对于文学的理解和审美。输入了上百万字的我的作品之后,AI程序“陈楸帆2.0”可以通过输入关键词和主语,来自动生成每次大约几十到一百字以内的段落,比如《出神状态》中的这些:
    游戏极度发烫,并没有任何神秘、宗教、并不携带的人,甚至慷慨地变成彼此,是世界传递的一块,足以改变个体病毒凝固的美感。
    你露出黑色眼睛,苍白的皮肤如沉睡般充满床上,数百个闪电,又缓慢地开始一阵厌恶。
    你再次抬头,把那些不完备上呈现的幻觉。可他离开你,消失在晨曦中。绸缎般包围。
    王咏刚告诉我,经过大批量语料学习之后,AI程序已逐渐习得我的写作偏好——在使用祈使句时爱用什么句式、描写人物动作时喜欢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或副词等。在掌握了关于语句的统计规律后,在写作环节,AI程序便会从大量语料中随机找到一些词,并把这些词汇按照写作规律拼接在一起,形成句子。比起文学,它更像是统计学与数学。
    第一次看到AI程序写出来的句子时,我觉得既像又不像自己写的,有先锋派的味道,像是诗歌又像俳句或者佛谒。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没有逻辑性,也无法对上下文的剧情和情绪产生指涉性的关联,为了把这些文字不经加工地嵌入到人类写作中去,我必须做更多的事情。
    所以最后我围绕着这些AI创作的语句去构建出一个故事的背景,比如说《出神状态》中人类意识濒临崩溃的未来都市,比如《恐惧机器》中完全由AI进行基因编辑产生的后人类星球,在这样的语境中,AI的话语风格可以被读者接受并被视为合理,而且是由人类与他者的对话情境中带出,从认知上不会与正常人类的交流方式相混淆,因此它在叙事逻辑上是成立的,是真实可信的。
    这次AI与人共同创作的实验性并不在于机器帮助我完成写作,而在于最后我发现,是我帮助机器完成了一篇小说的写作。
    人-技术之间的关系充斥着我们的日常经验,文学不该回避也无法回避
    除了参与AI榜单评选的《出神状态》一文,在日前出版的新书《人生算法》里,也用到了这个AI写作程序。所以王咏刚老师在序言里说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独立写作的纪元,它不单单是人+机器,而是人与机器的复杂互动,其中对于“作者性”的探讨重要性超出了故事与文本本身,可以称之为行为艺术。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我相信机器将更深入地卷入人类写作和叙事中,未来的文学版图也会变得更加复杂、暧昧而有趣。
    《人生算法》整本书都是讨论人与AI共生的关系,六个故事从不同个体的视角去探讨一个人类/后人类如何在这样的一个新世界中寻找自我的位置和意义。其中包括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等等我们熟悉的主题,但当出现了机器这样一个他者角色之后,所有的故事都变得不一样。而书中所有的设定都基于现有的科学研究成果,这样让人爱恨纠结的未来其实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
    比如以前也有很多作品写人跟机器恋爱,但都是把机器当成人去写。但如果从机器的逻辑来看,它其实是对人的情感模式的学习和模仿。人对自己的情绪、感情的认知,其实也不是那么清楚,也许爱情本身就是被文化慢慢建构起来的一个东西,是能够通过学习去模仿的。所以在《云爱人》里我写道,通过算法,“让机器爱上你”是完全可能实现的,但这跟机器有没有爱完全没有关系,它能够给你爱的感觉,就足够了。事情但凡加上一个“感”字,就很有意思。“感”才是真实的。我们都只能有真实感,而无法拥有真实。
    这也是我对于现实主义写作的看法,我把这种风格命名为“科幻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是一种传统的文学写作方式,主要表现在逻辑的可认知性和美学上的自然主义,科幻现实主义则响应这样一个问题:科技已成为我们当今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无法想象如何剥离了科技成分去讨论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然而,我们的纯文学长期以来都忽略了这种现象,或者说它没有能力去把握和处理科技的问题。科幻现实主义要深入思考科学、科技在人的生活中起到什么作用,与人有怎样的互动关系?它如何从不同层面影响了每一人对于自我、他者以及整个世界的认知?我们对于技术有怎样的想象?我觉得这是科幻现实主义最重要的一个立场。
    当下,技术在我们的社会链条中扮演着特别关键的角色,大众的话语生产和意义建构,往往与技术紧密结合。我们可能觉得父母那一辈人会不适应今天急速变动的新技术生活,但实际上他们可能适应得比你我更快更好——某种意义上这还蛮可怕的。比如你回家时会发现爸妈的智能手机全都用上了某宝,他们非常热衷那种消费返点的电子支付模式。这种情境之下,你不可能逃离科技的语境去讨论现实主义。
    科幻是一种开放、多元、包容的文类,并不是只有所谓的“硬科幻”才是科幻,真正的科幻不分软硬,它们都是基于对或然情境下人类境况的推测性想象。越来越多的科技从业者、企业家、教育工作者、艺术家等都从科幻作品中汲取灵感,或者说学会用科幻的视角去重构现实。因为正如以色列的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所说:“科幻也许是未来最重要的文类”,它处理的是我们在传统文学观念中往往被忽视的人-技术之间的关系,而这一关系现在充斥着我们的日常经验,是无法回避的。所有行业的精英需要跑得更快,看得更远,他们更像是时代的先锋,需要用直觉去创造出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和语言,科幻无疑是一种非常有用的思维模式。
    毕竟在有生之年,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学会与AI,与机器,与更多超出想象的他者相处,也许这就是文明车轮滚滚前进的冷酷法则。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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