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未老先衰的记忆,无法精准唤醒我的童年阅读,与哪一本书哪一个人有关。但让我不能忘却的,那些刻骨铭心的青春期阅读体验,在记忆的纸上却是划下道道深渊般的裂痕。 如果选择,夜晚是阅读最合适的季节。白天的喧嚣与忙碌停泊在夜的港湾,世俗的杂念像触礁的海轮沉入夜的大海。我们打开一本书,纸上的语言活了,人物立起来了,我们加入他们的舞蹈行列,体验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拥有着对形形色色人生的另种感悟。在夜晚这个巨大的磁场中,阅读被身体内某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和来自磁场中的力抗衡着。 我很喜欢一句话:"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的。"说这话的人就是博尔赫斯,在我多次掩书沉思之际,他从头到脚都是一个糟老头子的样子,双目失明,却还在一座大图书馆的书架间窸窸窣窣地爬摸着。他对书的爱好,可能同我小时候在泥巴里滚打一模一样。 最先接触博尔赫斯的是那本由九个小短篇组成的《杜撰集》(浙江文艺出版社)。我喜欢老头子小说的理由是那密不透风的叙述和带给感官的刺激。我最欣赏的那篇《刀疤》真令人拍案叫绝。一个犹大似的革命叛变者带着无人知晓的耻辱的标记,远走他乡,他的身份和过去的历史是隐蔽的,直到有一天,他如实地对"我"讲述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枪声此起彼伏,房子里的光线明暗相间,场景的变动是那么缓慢,紧张惊险,扣人心弦。我感觉自己也参与其中,在渐渐真实起来的氛围里,高兴、沮丧、恐怖、逃奔……是它们向我靠拢,还是我亲近着它们?我彻底被老头征服了,我渴望快些读到故事的结尾又甘愿停滞不前。 这就是博尔赫斯,我对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这时,我的体力是旺盛的,我的世界里不能有一丁点意外的响动,如笨重的敲门声,楼道里夸张的脚步声,远处嚣张的流行歌曲,否则心会猛然抽搐,一个精心布置好的环境被打破,一个美丽的梦夭折了,而我一定会痛哭一场。 这是在我刚跋涉写作之路时阅读博尔赫斯的真实感受。老头子给我一种体验生活的新的方式,在乏味困惑的现实生活中注入的新鲜血液。我们要为幸福历尽艰辛。 值得一提的是,十八年前的夏天,我租居在一幢旧楼顶楼,是工厂的那种"扁担房",20平米,却被划豆腐块似地整出卧室、餐厅和厨房,楼顶板非常单薄,丝毫不能阻挡太阳的炙烤。整个暑期,我就在无比酷热中读着博尔赫斯小说全集度过,身体内的水份以从没有过的速度往外奔跑。与博尔赫斯在酷热中相伴,是我至今为止有资可谈的一次阅读经历,我感受到自己像一只忙碌的蚂蚁,整日整夜地在他的世界里奔波,就像搬动着一个个强大于身体数倍的悬念,追逐着阅读中高潮带来的快乐。 另一位让我欣羡的20世纪世界文学园地里的一朵奇葩是卡尔维诺。我最早是在《南方周末》上读到的几则寓言,印象最深的是《黑羊》和《呼喊特丽莎的人》。那个生活在全是盗贼城里的诚实人,那些站在深夜的街头一齐呼喊特丽莎的人,较长一段时间让我拥有着一种在阅读中想象力飞起来的窃喜。我手中的《寒冬夜行人》,小说就从"你"的阅读开始,你既是一个显性的读者,又是一个隐性的故事参与者。你兴致勃勃地买来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正看到入迷时,没想到却因书页装订错误而被迫中断阅读。你迫不及待地去寻找下文,不料拿回来却是另一部小说。你读到高潮迭起之际,书又戛然而止。如此这般的阴差阳错一再发生,但你却锲而不舍地一部接一部地找来读,前后读过的小说标题正好串成一个句子:寒冬夜行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结局如何?这十篇嵌入的未尽小说都是紧张刺激的故事,有侦探、间谍、科幻、成长故事、日记体小说、新恐怖小说、感觉派小说等,叙述模式则包含意识流、魔幻写实、现代主义、心理分析等,仿佛是跟读者玩一场你尽管沉醉的开心游戏。 后来在《帕洛马尔》、《我们的祖先》等作品中,我看到文字就像卡尔维诺手中的魔方,被他精巧地玩弄。他以叙述的欲望为驱动力,在叙述中让你观察小说本身的成长,而且他在努力减少沉重感,天体、人、城市和语言的沉重感,结构看似繁复却不失轻盈。我感觉像是看着一棵树,枝叶茂密交错,走进树下却是满天繁星。 阅读记忆复活过来,留存心底的还有萨特的《词语》(商务印书馆),在经历了一场信仰危机后,萨特奉词语为上帝,堆砌起一座用词语垒成的宏伟宫殿。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集《最初的仪式,最后的爱情》(南京大学出版社),短薄篇幅,却标志着惊才遽现、以自己的方式生长的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出发如此惊艳。死于一名纳粹军官之手的天才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鳄鱼街》(新星出版社),他的荒诞、变形、黑色,是继卡夫卡之后在那一代外国文学爱好者集体记忆中占据着重要席位。还有绕不开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无需多言的经典,它超超临界的想象力,足以击碎许多自以为是的成名作家的自信心。 阅读就是在自信心的摧毁与重建中,向着文学的来处一步步靠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