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的某个下午,英国人葛骆和他的同伴乘舢板从上海公济医院出发,于次日晚抵达苏州。他们在苏州的郊区溜达了两天,亲见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在牛王庙,葛骆看到200多条野狗,一打听,居然来自上海。原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曾出台规定:凡无主野狗,抓获即处死。此举引发本地人不满,经妥协,这些野狗被送往苏州,算是大难不死。途中,葛骆隐约听到“外国女子”的歌声,细瞧,居然是几个年轻男子发出的,他们正在打磨眼镜片。想来,模仿洋人歌唱是为了解闷。时值清明,按习俗,清明第一天只能吃糕点,不能做饭。但葛骆注意到,很多人并没有遵守这个规矩。他据此判断,传统习俗“正在慢慢地消亡”。周一早晨,葛骆一行人返程,这次坐火轮,只需半天就回到了上海。 以上场景,出自威廉·R·葛骆的《环沪漫记》。葛骆,英国人,1859年来沪,在海关工作,兼任公共租界的领班救火员。这位葛骆先生显然喜欢旅行,且偏爱坐船,每逢休息日,他便以上海为起点,沿苏州河做环沪游。初版于1905年的《环沪漫记》,相当于他的旅行笔记。但这不是一本走马观花式的旅行笔记。葛骆观察之细腻、记录之用心,使此书在百年之后,成了一部“风俗志”。 这部风俗志,为后人提供了大量鲜活的信息。据此,我们几乎能绘制出一幅晚清江南生活的风俗画。 当时,人们从上海市区去往周边,通常像葛骆那样,选择水路。这种出行方式,首先是便捷。从今天的北苏州河路蜿蜒至外白渡桥,再到董家渡,苏州河-黄浦江沿岸码头林立、舢板众多,基本是客满即发船。其次是经济实惠,工薪阶层承受得起。当然,舢板速度慢,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到苏州都要30个小时。不过,此时苏沪间的火轮已经开通,如果手头宽裕或者赶时间,不妨考虑这种交通工具,那就只要半天工夫。 葛骆还记录了另一种方式:雇用汽轮拖着小船走,费用为四枚银元。这个价钱,差不多是普通人好几个月的收入,一般人很难承受。况且,汽轮未必能提高效率。照规定,一艘汽轮最多拖四艘小船,可为了挣钱,经营者来者不拒。某次,葛骆雇的汽轮竟拖了九艘船,严重影响船速。 好在,一旦到达目的地,葛骆的情绪就复活了。他打开全身的感官,敏锐地捕捉着当地的风土人情。葛骆的足迹,包括今天上海的市郊及周边地区,如川沙、奉贤、金山、苏州、杭州等。 他首先描绘出的,是一组组“乡镇生活图景”——田地/农民,河网/渔夫,作坊/匠人,集市/商贩,寺庙/信众……空间是传统空间,在空间里活动的人,从事着传统职业。而稀奇古怪的传说,就通过这些人在空间里传播。葛骆耳闻的就有火烧灵眼树、出巡神船、渔夫和水鬼、乌鸦的报复等等。 这表明,直至20世纪初,上海周边地区仍然属于农耕文明,人们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仍然由耕种、渔猎、赶集、鬼神等构成。这与正处于都市化进程中的上海市区,形成了有趣的反差。不过那时候的“市区”,面积比现在小得多。葛骆逛过一个集市,商贩以售卖木制品、竹制品等传统货物为主;小吃保持着本地风貌,有油条、煎饼、粢饭团等。倒是算命先生与时俱进,用西洋镜和留声机招徕顾客。而这个集市,就在静安寺,当时那里还算“上海西郊”,在葛骆眼中,它同其他乡镇无甚区别。 看来,“都市性”并非上海的唯一面相。作为“魔都”,上海是多种空间和文化并存的——既有传统空间,也有现代空间;既有西方文明,也有东方文明。你很难简单地分割。 实际上,在表面的不变之下,乡镇的细部正悄然改变着。本文开头引的那段见闻中,有年轻男子学外国女声,葛骆由此推断,他们应该听过“洋人唱歌”。这说明西方人早就来过此地,并留下印记。旅途中,葛骆还时不时遇到会讲两句“洋泾浜英语”的人。他们有的在上海打过工,显然是那时学的;有的,可能就是回沪老乡教的。这是语言的变化。人们在清明节开火做饭,则反映了习俗的变化。此种变化因何而起,值得探究。 接受新事物也是显著的变化。自19世纪中叶传入中国,坊间就流传着“照相勾魂”的说法,不少材料显示,这种“勾魂术”令中国人恐惧,甚至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葛骆则提供了新视角。他笔下的乡民,对这个西洋玩意并不像今人臆想的那般排斥。面对镜头,起初他们也恐慌,不过等葛骆按下快门就放松了,多照几次,很快习以为常。在黄渡镇(今属嘉定区),葛骆参观了一座兵营,给正在打靶的士兵拍照。操练结束后士兵围拢过来,抢着要印有自己形象的照片。他们对摄影充满了好奇,既不害怕,也不扭捏。 这两个例子似乎说明,经过数十年传播,摄影术已逐渐“去魅”,正在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联想到晚清名臣如曾国藩、李鸿章等皆有影像传世,此话应不算夸张。 以上,我只是就阅读过程中印象深刻的若干段落,做了点扩展阅读。书中还充盈着大量细节,涉及民俗、器物、地理、传说等等,有心人如果结合其他文献进行文本细读,必能将清末江南的生活图景描绘得栩栩如生,让我们得以“故地新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