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张力中的“俗文学”——读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
刘宁
郑振铎于1938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俗文学史》,是较早全面系统梳理中国俗文学发展史的一部专题文学史,书中对“俗文学”概念的界定,对“俗文学史”重要理论问题的阐释,对其历史脉络的梳理,都有筚路蓝缕的开创意义。
此书的命运颇为曲折,1957年曾受到激烈批判,此后在中国大陆沉寂二十余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俗文学研究出现新的热潮,此书再度受到广泛关注,十多家出版社先后再版。与出版传播的浮沉曲折相伴随的,是书中“俗文学”观所不断引发的质疑和讨论。钟敬文主张“民间文艺”专指“产生和流传在广大的劳动人民中间的口传文学”,反对“把城市中所创作和流行的唱本、通俗小说、小调和戏剧等也包括进去”(《关心民间文艺的朋友们集合起来》)[1]。《中国俗文学史》所讨论的内容,虽然包括前者,但后者的分量更重。郑振铎很清楚他与钟敬文的分歧,但并未改变自己的看法,他曾风趣地说:“关于这一点,我和钟敬文先生经常吵架”。[2]20世纪80年代以来,俗文学研究重新崛起,面对民间文学研究积累的丰富成果,对俗文学与民间文学复杂关系加以辨析,从而理清俗文学研究内涵与边界的呼声,越来越强烈,郑振铎俗文学观的贡献与局限,再度引发思考的兴趣。而要深入理解这个问题,重新回到《中国俗文学史》的写作语境,理解郑振铎本人的雅俗文学意识对其俗文学观建构的具体影响,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分析角度。
《中国俗文学史》的“俗文学”观,是一个从鲜明的雅俗文学分流意识中产生出来的观念,这种分流对立的态度,在全书的开篇就被提出:“所谓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学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中国的‘俗文学’包括的范围很广,因为正统的文学的范围太狭小了,于是‘俗文学’的地盘便愈显其大。”[3]显然,俗文学就是士大夫文学、正统文学这种雅文学的反面。郑振铎推重俗文学是文学史的“中心”和“原动力”[4],而一旦俗文学成为正统文学的一支,“原是活泼泼的东西,终于衰老了,僵硬了,而成为躯壳徒存的活尸。”[5]这种对雅文学的厌恶与排斥,郑振铎不仅在书里,也在很多场合反复道及。朱自清曾特别提到“振铎谈以五四起家之人不应反动,所指盖此间背诵、拟作、诗词习作等事。又谓论文当以现代为标准。”[6]面对二十年代国学复兴的热潮,郑振铎十分厌恶,在1929年1月发表的《且漫谈所谓“国学”》中,他说“国学家”就是“士大夫阶级的嫡系子孙”“我们却希望这一个特殊的阶级,能否早日由没落而趋于死灭”。[7]
然而,郑振铎本人所厌恶的雅文学,究竟是怎样的面貌,一直以来,学界对此的认识颇为模糊和笼统。文学中的雅俗,随时而变,因人而异。郑振铎在清末民国的求学成长经历,形塑了他对雅文学的独特认识。
郑振铎1898年出生于温州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在家乡上小学、中学,19岁远赴北京,入北京政府隶属的北京铁路管理学校高等科乙班(英文班)学习。[8]他学习旧文学,不仅没有家学传承,就是在学校里也没有专门深造,不过是接受常规的教育。晚清民初中小学国文教育的重要内容是古文,在回忆其高小语文老师黄小泉的文章里,郑振铎提到在学校里学习《左传》、《孟子》、《古文观止》等。[9]他自述当年爱看《古诗源》、《文心雕龙》、《文史通义》,还曾向同学借阅张相编纂的《古今文综》,将其中论文之语,全部抄录下来。[10]1957年他在中国书店再度见到此书,欣喜买下,忆及抄录此书的艰苦,不胜感慨。[11]负箧北京之后,他曾在大学课堂上听著名学者黄节讲授古文。[12]从这些经历可以看出,古文在他的学习中占了很大比重。晚清古文,传绪桐城。郑振铎认真阅读的张相所编《古今文综》,取法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而扩大其规模,虽融合骈散,但以古文为重。在诗歌方面,清末民初的旧体诗坛仍是笼罩在同光体的影响下,在大学课堂上为郑振铎讲过古文的黄节,有《蒹葭楼诗》传世,其创作即取法宋诗。这样的经历决定了郑振铎所理解的雅文学,偏于桐城派和同光体这一类型。作为新文学的猛将,郑振铎旧文学颇多排斥,回忆起往昔的学习经历,也多是不愉快的,但情感上的疏远并不意味着旧文学对他全无影响。他编辑《晚清文汇》,于1937年在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虽然标举的编选宗旨是经世致用,但选录倾向上,以古文为重,还是有颇为浓厚的桐城色彩,曾国藩、王先谦、林纾等人选篇甚多,而对于骈文名家如王闿运、刘师培、樊增祥等,所选录者无一篇为骈文。[13]郑振铎交游很广,其中不少人有桐城派的渊源,如与他十分投契的朱光潜,就对桐城派在新旧文化转型中的意义有很深入的认识。桐城后学林纾,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主力,但郑振铎在其去世后,特意撰文,公允地评价其以古文翻译小说的成绩。[14]郑本人用心于文学创作,专注于学术研究,倾力于文献的搜集与考辨,这与桐城派所推重的义理、考据、辞章相结合的境界亦颇为一致。
郑振铎的雅文学认知,构成了他“俗文学”观的反面背景,《中国俗文学史》对俗文学作品的界定,提出了六点特质:1,大众的,出生于民间,为民众所写作,且为民众而生存;2,无名的集体的创作;3,口传的;4,新鲜的,但是粗鄙的;5,想像力是奔放的;6,勇于引进新的东西。如果透过雅俗的张力来观察这些特质,会发现郑振铎俗文学观有三个颇为独特的取向:
一 文体是区分雅俗的重要标准
《中国俗文学史》最受质疑的,就是所论述的大量俗文学作品,都有明确的作者,并非“无名的集体的”,如散曲、弹词、鼓词、子弟书等。事实上,郑振铎是将文体,而非有无明确作者,视为区分雅俗的重要标准。
宋代以来文学雅俗分流的标志,就是严格的文体辨体意识,视诗文为雅,而以戏曲、小说等文体为俗。《四库全书》不收戏曲、白话小说、讲唱文学,正史文苑传也不会记录关汉卿、王实甫、施耐庵、罗贯中。范仲淹《岳阳楼记》,被尹洙笑为“传奇体”(《后山诗话》)[15],就是批评其不够纯正,掺杂了“传奇”笔墨。这样的辨体要求,在追求“雅洁”的桐城派手中,被极大地强化。方苞提出古文中不可以入语录中语、佛氏语、藻俪俳语、隽语、佻巧语。(《书方望溪先生传后》)[16]诗文与其他文体之间的区隔更加严格,而文又更局限于古文,骈文自然要排斥,对辞赋的包容也颇为勉强。《中国俗文学史》说“正统文学的范围很狭小”[17],除了诗歌和散文之外,几无第三种文体”,[18]这感叹的背后,正是桐城派极端严格的辨体意识。郑振铎将被排斥在诗文藩篱之外的大量文体纳入俗文学的范畴,可见其“俗文学”观的建构,首先来自对雅文学的反动,来自对宋代以下严格辨体基础上的雅俗分流意识的反动,因此,文体就成为裁定一种文学作品是否为俗文学的首要标准。
二 为民众写作:载道、言志、教化的反面
郑振铎对俗文学内容的讨论,也深刻地渗透了雅俗的张力。他说俗文学“其内容,不歌颂皇室,不抒写文人学士们的谈穷诉苦的心情,不讲论国制朝章,她所讲的是民间的英雄,是民间少男少女的恋情,是民众所喜听的故事,是民间的大多数人的心情所寄托的。”[19]这个特质恰是雅文学“载道”、“言志”追求的反面,郑振铎认为《诗经》就是恋歌和农村生活的歌谣,并无美刺大义,就是对“诗言志”的消解。除了“载道”的大义之论,文人的牢骚情怀,也是郑振铎认为最远离民众的,作家一旦有了这样的牢骚,他就不再是为民众而写作。《俗文学史》对马致远的分析,很能体现这一点。郑振铎认为马“发牢骚,由牢骚而厌世,由厌世而故作超脱语。这是深足以打动文人们的情怀的,但离开民众却很远了。民众是不爱听那一套的酸气扑鼻的叹穷诉苦的话的。从他以后,元曲便渐渐的成了文人之所有,……而益益的远离了民间了。”[20]
除了对载道言志和牢骚咏怀的排斥,郑振铎更强调俗文学是“为民众写作”,认为这是雅文学所根本缺乏的。《中国俗文学史》在论述“唐代的民间歌赋:时,提出了一个很值得思考的看法,那就是“白居易的诗,虽号称妇孺皆解,但实在不是通俗诗;他们还不够通俗,还不敢专为民众而写,还不敢引用方言俗语入诗,还不敢抓住民众的心意和情绪来写。像王梵志他们的诗才是真正的通俗诗,才是真正的民众所能懂,所能享用的通俗诗。”[21]
这里对白居易的评价,就“不敢引用方言俗语入诗”这一点来讲,不尽准确,但其他的意见很引人深思。白诗语言明白易懂,对民生疾苦有大量的表现,何以不是通俗诗?因为像新乐府这类作品是出于补察时政的目的,继承的是儒家所谓“采诗观风”的传统,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虽然白居易自己说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新乐府序》)[22],但其中的“为民”,是要通过反映民情,让执政者关心民瘼来实现,不是真正的“为民众写作”。儒家的文艺思想很强调教化,因此有对诗教与文教的推重,但儒家教化关注的重心,是在士人,教化的目的,首先是士人的进德修业、成圣立贤,对民众的影响,是通过培养士君子,来实现对民众的引导与管理。因此,儒家的教化传统很难真正眼光向下,产生出为民众的创作。王梵志的诗贴近民众的心理,而唐代变文,更是典型的“为民众”的作品,郑振铎指出,变文在宋初被禁止后,“幻身为宝卷,为诸宫调,为鼓词,为弹词,为说经,为说参请,为讲史,为小说,……在后来通俗文学的发展上遗留下最重要的痕迹。”[23]郑振铎在传统士人所说的“小说”、“戏曲”这两类俗文学体裁之外,自创“讲唱文学”一体,囊括变文、诸宫调、宝卷、弹词、鼓词,在《中国俗文学史》中做浓墨重彩的阐述。讲唱文学虽然常有训示劝导的目的,但与儒家教化思想指导下的创作,有着明显的雅俗之别。对历史长河中散在各个时代的讲唱文学,给予集中的关注和讨论,正体现了郑振铎严于雅俗之辨的自觉追求。
三 与雅趣对立的俗趣
郑振铎认为俗文学的特质是新鲜的、勇于引进新的东西,这正是雅文学以拟古为尚的反面。其实,传统士大夫文学也不尽然推重拟古,但郑振铎在旧文学学习中大量接触的桐城派古文和同光体诗歌,却是有着浓厚的崇古、拟古倾向,和俗文学之新鲜特质尤为异趣。从艺术趣味来看,桐城派注重“雅洁”,追求语言简约凝练、质而不芜,反对为文泛滥铺张,因此就很少有瑰奇想像、飞腾纵横的笔墨。取法宋诗的同光体诗歌,也追求瘦劲内敛。郑振铎认为俗文学的一大特质,是要有奔放的想像力,这尤其与桐城古文和同光体诗作的追求,迥乎不同。《中国俗文学史》评论俗文学作品之艺术风格,常以尖新为佳,例如说雎景臣“可怪的是,铸辞用语,仍未脱俗套,尖新的字句很罕见。”[24]可见,尖新便是富于俗趣。他特别举出《白雪遗音》中的情词,称赞这些作品里“漂亮的情语、尖新的文句,是撷之不尽的。”[25]尖新是含蓄婉约与崇古的反面,尤其是桐城派与同光体避之唯恐不及的恶趣,然而对于俗文学,就成了艺术上的佳妙。
郑振铎本人对文人艺术趣味是有很深的体会、在生活中甚至有偏好。他曾在北平大力搜集诗笺,从他自叙来看,他尤其欣赏那些文人意趣浓厚的清隽绝伦之作,称赞陈师曾氏所作的“虽仅寥寥数笔,而笔触却是那样的潇洒不俗”,对这样的作品“只是赞赏,无心批判。”他很不喜欢所谓洋式笺,“笺上所绘的大都是迎亲、抬轿、舞灯、拉车一类的本地风光,笔法粗劣,且惯喜以浓红大绿涂抹”。“其少数还保存着旧式的图版画,然以柔和的线条,温蒨的色调,刷印在又涩又糙的矾水拖过的人造纸面上,却格外的显得不调和,那一片一块的浮出的彩光,大损中国画的秀丽的情绪。”[26]正因为对含蓄蕴藉的文人趣味有如此深入的体会,郑振铎也经常会感叹俗文学浅薄无聊,难以卒读。他1932年在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所作的序言中,说自己“尝发愿要写作一部中国小说提要,并在上海鉴赏周刊上连续的刊布二十几部小说的提要,但连续写了五六个星期之后,便觉得有些头痛,写不下去。那些无穷尽的浅薄无聊的小说,实在使我不能感得兴趣”[27]。他在《中国俗文学史》中称俗文学“新鲜但粗鄙”,也是这种心声的流露。无论是誉之为尖新,还是遗憾其粗鄙,郑振铎对俗文学的态度,背后都可以清晰看到雅文学趣味的影响。
综上所述,作为中国俗文学研究的主要开拓者,郑振铎自觉地在雅俗张力中建构“俗文学”观,他独特的雅文学认知,形塑了其“俗文学”观许多独特的取向,也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俗文学研究,以及俗文学与民间文学的分野。在《中国俗文学史》问世80年后的今天,站在俗文学研究长足发展的时代平台上,固然可以对书中的得失有更清晰的认识,但要理解其更为内在的用心,就需要回到其写作语境。《中国俗文学史》在雅俗张力中所形成的思考,说明五四以来的文学研究创新,固然深受外来学术风气的影响,但其内在的理路,往往与文学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注释:
[1]《光明日报·文代会特刊》1949年7月11日。
[2]陈福康:《郑振铎与〈中国俗文学史〉》,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9月20日第19版
[3]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页。
[4]同上,第2页。
[5]同上,第3页。
[6]朱自清著、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98页。
[7]郑振铎:《回忆高小泉先生》,《郑振铎全集》,第3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4页。
[8]陈福康:《郑振铎传》,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0页。
[9]同上,第2卷,第529页。
[10]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序》,陆荣椿、王爱玉编《郑振铎选集》,第2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707页。
[11]郑振铎撰、吴晓铃整理:《西谛书跋》,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299页。
[12]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序》,陆荣椿、王爱玉编《郑振铎选集》,第2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707页。
[13]郑振铎:《晚清文选》,任继愈主编:《中华传世文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4]郑振铎:《郑振铎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15](宋)陈师道:《后山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0页。
[16](清)方苞:《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01页。
[17]《中国俗文学史》,第1页。
[18]同上,第9页。
[19]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3页。
[20]同上,第390页。
[21]同上,第104页。
[22](唐)白居易著、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2页。
[23]《中国俗文学史》,第235页。
[24]同上,第443页。
[25]同上,第646页。
[26]郑振铎:《西谛书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43页。
[27]同上,第36页。
作者简介:刘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载《民间文化论坛》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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