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创作谈《河水必定东流》,滔滔汩汩,大抵是自述写作过程中不得不面对的困难险阻,以及对某些无名之物堂吉诃德式的抵抗。写完就有人和我说:可是有些河就是往西流的呀。听上去很像是抬杠,而我却无言以对。 那是2013年。那一年《小说选刊》选了《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创作谈不是专门为这篇写的,但是那个阶段的创作思想也差相仿佛。里面隐藏有一些过分确凿的东西,往好里说是相信,严重一点就是自以为是。我小时候是个写不好议论文的人,可那几年约莫收获了少数生活经验,又侥幸成功了几次,脑海中的世界图景开始变得颇为明晰,对周遭的人和事做出判断往往也快速果决,仿佛事事可以都在可控制的预期之内——大概远比今日之我自信,也更自洽。然而,最愉快的时刻往往是最危险的。舒适区就意味着固步自封。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五年过去了。中间发生的,说起来也都不是大事,却足以让我明白,“有些河就是往西流的”不光是抬杠,甚至也不是阐述自然地理现象——本来我那句也不过就是比喻——而事关对纷繁人世复杂人情更多的体察与体谅。时至今日,才知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不是情话,而是至理。同理心竟然比同情心更伟大。 前几天,有一个认识了十几年的好朋友回国。约了另外一个朋友,然后朋友再回头来约我,我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见面时笑嗔她不通报日程,她说:这几年又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你又总劝我多写。 倒是没有自恋地立刻想起鲁迅的《藤野先生》,而是想起前不久,和两个原本并不认识的朋友一起吃饭。吃着吃着,开始一同吐槽起攒局的我来。一个是年轻的新媒体主编,笑着说:文珍要对我现在的精神状态负责!是你不让我换工作的,说综合考量目前的平台大概是最能学到东西的。另一个说:文珍就是这样。她每次看到我都逼我创作,逼我多画自己的画。你看看,我要带娃,还要去学校上班,剩下时间真的就是只想睡觉啊……她是一个优秀的插画家,但自从结婚以后,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创作了。 我在一旁掩口葫芦,才知道这些年真的已经活成了朋友心目中一个积极正确的象征,而且是最最乏味的诤友,一天到晚要求人向上,再向上,恨不得一点时间都不要浪费,以创作对抗虚无。然而生之虚无,人性之幽远莫测,人生轨迹之动荡无常,用同样未必有价值却有吞噬性的创作就真的可以对抗得了吗?即便对抗,河水向东向西,天要晴要雨,也应该是最自然而然的事。别人根本劝不了的。 有一次劝一个陷于情感漩涡里的女朋友,苦口婆心了半日:这人根本配不上你……你们在一起也看不到前景啊。他又不想负责任,也负不起。 她轻声说:我现在真的不太想什么前景。像我们这样爱上了的废人,都不是靠前途活着的……他是样样都不好,可是我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我愣住了。这话说得并不凄凉,反倒有点理直气壮。 谁从前不是年少气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一旦谁的选择符合自己有限的经验判断(并美其名曰世界观),就不遗余力地夸赞,不合心意的就随意臧否。年纪渐长,又开始以过来人身份多行规劝。然而时代日新月异,每个人的情况又自各不同,年长者的判断就一定准确吗?而这些判断和赞同里面,又有多少的自我认同,师心自用和以己之昏昏,却妄图使人昭昭?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三观被不断轻微震荡直至错位的过程。我曾经甚至现在,都是不断要求身边朋友,更苛求自己向上的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然而时至今日终于明白,所谓向上,却并不只是自古华山一条路。 因此也很想和我亲爱的朋友们说,其实这些年我已经慢慢改变想法了。也许也会变得更宽容有趣一点了吧……看似是妥协,也未必不是一种曲折的进步……是的,我依然还是在要求自己进步。但是,却不太敢随便劝别人了。 而这篇小说,正是拨乱反正之后的产物。在动笔前甚至先写了一首同名诗。小说结尾的意象,也全从诗而来: 河水漫过铁轨 我很喜欢我的朋友们,也许 只因为他们从不假装关心任何政治正确 但私下三观又何其相似地朴素 他们根本不像《四重奏》*那样互相追逐。 甚至顾不上认识。在这么庞大的城市里。 这么繁忙无意义的事务中。 这么多不幸福的案例面前。 他们也许会齐刷刷在我某条朋友圈下点赞, 十分和谐;但毫无交集,鲜少交谈 更遑论争辩。 有一天我们约好一起骑车到郊区去。 在堆积如山的单车坟场最上面 找到了几辆还能扫码的, 一直骑到城外的铁轨边去。 就在那儿看到了倒流河从东往西, 逐渐漫过铁轨 像倒悬的银河一样向我们涌过来。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击中 但回去路上也并没有爱上彼此。 大概就是这样。这首诗和这篇小说,都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们。谢谢他们让我变成了(自以为)更有趣一点的人。 也谢谢《小说选刊》和昌鹏给我写这篇自供状和致谢友人的机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