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是当下重要的中国作家之一,他近年的写作倾向是中国文学写作的一个重要风向。阿来从《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的历史疆域中一路驰骋而来,带着茅奖和鲁奖的双重认证,他的小说之于藏民族的历史、文化、伦理和风俗有着百科全书式的叠加与呈现。阿来密切关注时代变迁中人性的真实,敏锐体察时代精神的气质,抵达历史与命运深处的无常与坚守。 《蘑菇圈》讲述了藏族女性阿妈斯炯一生充满艰辛和苦难的故事。通过阿妈在藏区几十年的生活经历,讲述了历史、政治、家庭与人之间无法厘清的纠结与疼痛。阿妈斯炯历经人生的各种磨难,在一个注重人口、户籍、身份和出生的时代,她自己就是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私生子。在命运的捉弄下,斯炯也生下了一个私生子。原本这是一个无法为自己正名,从而也无法堂堂正正活着的倒霉的女人。然而,作者却赋予斯炯大地之母一样坚韧顽强的生存能力,她不但自己坚强地活了下来,还在饥馑的年代养活了家人和孩子。同时作者又赋予她圣母一般的悲悯和宽容,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帮助机村的乡人们。无论在怎样的年代,善良和坚韧一直以守护神的方式保护着这个被摧残、被折磨的女性,从而让一个不幸的女人成为阿妈斯炯,成为山野蘑菇圈的守护者——一个拥有旺盛生命力、慈悲心肠和温暖怀抱的强大女性。 《蘑菇圈》是对于1980年代以来人道主义的复归,不同在于,此前的启蒙主义是所谓知识分子对于“他者”的启蒙,“新民”的意义在于让民众接受现代科技与文明。而时光流逝近半个世纪之后,在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杂糅的中国语境中,更为现实意义的启蒙则来自中国现代个体的自我启蒙——真正地“成为你自己”,从而完成自身的主体性建构。对于中国人来说,近四十年的现代化过程即是一个如何完成自我意识和自我建构的过程。由此,阿来一方面将人道主义具化到个体人的命运,一方面凸显出个人主体性对于时代变迁的应对。小说中有多处对于阿妈斯炯在野地野蘑菇圈的文学性描述,布谷鸟的鸣叫声中传递着大自然物候节令的清新气息,阿妈斯炯和蘑菇圈的神秘感应,显示出大自然和人的和谐共生。而这些描述恰恰和其他各色人等对于自然和野地丧心病狂的掠夺形成了鲜明的比照,当野蘑菇被叫做松茸,和利益、金钱甚至资本挂上钩之后,原初的乡土遭到了毁灭性的侵害。现代性带着双刃剑的锋利伤害着阿妈斯炯的良善,她最终在丢失蘑菇圈的过程中成为一个时代天真的感伤者。阿来从人道主义立场上走向对于现代性的反思,当启蒙远未完成的时候,现代性反思无疑带着更多跨越千山万水的茫然与无助。 阿来近年来非常关注藏区生活现状与新旧文明转型之间的关系,现代作为与传统藏民族异质的概念,正在以不可抵挡的速度进入藏民族和藏文化。作为隐喻现代启蒙的象征符号,“大百科全书”对于藏区少年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这种现代启蒙承接新时期以来“人的文学”,同时又剥离了科技理性的权威性,穿透时代的浮华进入到对于“人”更为深入的内省。同样,在小说《蘑菇圈》中,机村作为藏族村落的一个缩影,一个个人物呈现出历史和时代深深的烙印,人物的多面向和复杂性营造了小说丰盈而动人的社会文化和人伦风情。时代的软肋和疼痛在人性的幽暗面被揉搓和打磨,时光机器碾压下的不仅仅是衰老和死亡,还有那些冷硬荒凉抑或柔软温暖的死魂灵。 阿来作为横跨当代文学写作四十年的小说家,日益打通自身写作和现代文学的血脉联系,又在新的时空节点上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新的现代性启蒙,作家个体对于现代性的反思和内省坦率真诚,他自身的科学理性和人文情怀和现代经典作家水准比肩。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宗教、哲学和文艺在现代个体的内心开启了一个新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文学所做之事在于:让人的肉身、心性和灵魂在现代性的悬浮中被打捞,在挣扎中被施以援手,在坠落中被营救,在死亡的阴影中被光亮所唤醒。我以为,阿来的写作正是这类唤醒和照亮的写作。 宇宙是混沌的,而理想的写作则是比宇宙更阔大的慈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