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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之门》创作谈:悬在针尖上的命

http://www.newdu.com 2018-11-27 《十月》 叶浅韵 参加讨论

    晨早起,见青霜和冷月在天地之间遥望,寒意顿袭。窗外的鸟儿,已经叫醒一片林子。生存的秩序,在万物之间打开了新的一天。二胎政策的话题渐渐冷却,就像吹过一阵猛烈的风,带来欢喜和哀愁。一些人圆了,另一些人缺了。
    有几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女人路过,她们的脸上除了妊娠斑,更有一种迎接新生命的欢喜。孕育生命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一粒小小的种子,一天天,一点点长大,成为婴儿,成为人类的希望。而一些冰冷的器械,它们进入过女人的身体。血泪、疼痛和死亡像新生的影子,随行一生。自造物主把孕育生命这个神圣而伟大的任务降临女人身上时,一个个永不停歇的生死场,在一代又一代女人身上铺开。
    从一结婚肚子就没闲着的祖母辈,到计生政策开始做了结扎的母亲辈,到我们在独生子女政策下的别无选择,再到这一阵风吹来。女人的命就像被悬在一枚枚细细的针尖上。生而为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追寻自己心中的圆满。女人们更是有一种拼了命的悲壮。有了女儿的,特别想要一个儿子。有了儿子的人家,也特别想要一个女儿。但如果能再有一个儿子,对于父系会更有喜感。他们容易扯到家族的势力和荣誉之上,像是一个儿子就能成就一个村子,一个儿子就是一支队伍一样。
    一项政策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在离土地最近的地方,热闹非凡。女人的身体也是土地,人类在土地上繁衍生息,并尽力想从土地上获取最大的收益。一些高龄产妇冒着生命危险,为了圆恰自己和家庭的美梦,坚定地走在生产二胎的路上。在未成为悲剧之前,人们通常以喜剧来谢幕。仿佛只要有生的欢欣,死的恐惧就变得微不足道。
    那些年,村子里的女人因为难产而死去的,屡见不鲜。就是到了现在,医学的手段先进了,也依然在所难免。然而,这个社会对待女性的态度不容乐观,许多人总是在土地上获取收益之后,就忘记了土地的种种好处。远远不可能会是歌德所写“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我们习惯了在男权社会里用逆来顺受来消灭一切不幸,甚至成为他们的同谋者。而悲剧的诞生,永远少不了帮凶的角色。从村子里婆婆对生不出儿子的媳妇恶言相向,到城市里女性之间为博取上位毫不手软的狗血剧情。那些带着女字旁出生的汉字:嫌、嫉、妒、奴、奸,无一不昭示着万恶的源头。
    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传统和封建构筑的堡垒下,我的声音也会是微弱的。在死亡面前,我们面对生,是显得潦草的。我们对于生命的思索也是有限的、无奈的、无知的。但身为一个女性写作者,我无法忽视同类的生存状态。许多见闻和经历压在胸中,堆积成块垒。夜深无眠时,那些长满苍绿的痛觉从骨缝里爬出来,被隐性的细节打开、合上,像一股混浊的暗流,等待时间的清洗。之前我曾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题材亦是女性的生育,在作了很多铺设之后,却触摸不到我想要的那一个点。那篇小说也发表了,但它就像一个半成品,显得粗糙和黯淡。
    我困惑于找不到恰当的方式来呈现几代女性生育的史诗悲歌,在不断的思考中,我想要抵达的地方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对于女性,那一道门,过去了是生,过不去就是死。可我们没得选择,就像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性别一样。我决定用坦诚的叙述方式,撕开自己的内心,剥离出女人面对生育的勇敢、无助、痛苦、喜悦、哀愁。
    写这篇文字的过程,对于我来说是疼痛的。有些像一个不懂世故的野丫头,非要扒开衣裳让别人看自己的隐私,向人毫无心机地诉说它们曾经受过的伤害。在未生育之前,我所看到的文字对于生育的描述显得过于隐蔽和轻微,就像山上吹来的一阵风轻轻摇动了树梢。以至男人们要用挤蚕豆米来形容,一阵笑声过后的凄楚,唯有经过生产的女人才能感知。当我面对生育的时候,它给我的身体带来疼痛和伤害却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它是直白的、汹涌的、毫不留情的。我以为我会死掉。
    女人在生产之后,像是所有的羞耻和尊严都被降低了规格。再苦再难的生活,就有了最大限度的韧性。被拓宽了的生存际涯,让女人能匍匐躯体,抵抗庸碌,也创造奇迹。她们就像大地一样,可以生长万物。母在,家在,安在。当我的孩子对我说,世界上最贵的房子是妈妈的子宫时,我顿时被一圣洁的光辉所笼罩,觉得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它让我的生命在另一个生命身上延续得这般美好。
    如果不是新出台的这项政策,人们已经习惯了固有的思维,一个孩子没有什么不好。就像当年没有计生政策的时候,觉得要多子多福才好。传统和风俗造就的生活方式,被一代代人恪守和打破。当一种生活的秩序被打乱之后,人们需要很长时间来辨识和适应。而这个过程中出现的生生死死,离离合合,总是带着时代鲜明的烙印。作为一个在场的写作者,我应该把我所看见或是经历的这些忠实地记录下来。它只是我的一管之见,也许还带着自我出身的偏狭、局促和无知。但请慧眼之人明辨和思谅。
    这篇长散文的初稿写了四万多字,从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写进了小溪水的狭窄里,后半部分几易其稿,终不能算是最满意的。定稿为二万五千字,二万五千字的长散文,于我而言就像走了一回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而女性生育的长征,是永远只有新开始的长征。它被一个又一个女人,用身体一一丈量。不管这篇文字能成为什么,这也是我自己生产的一个孩子。我衰老的子宫已经不能承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了,我就把它当作我的孩子吧。写完这篇文字的时间是2018年5月29日。如果我腹中的胎儿安然,正是她降临人间的预产期。合上文字,我的眼泪和心一齐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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