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讨论到这首诗中的女主人公时,卡夫卡描绘道,“她一直醒着躺在床上,灯光令她难以入睡,但她一声不吭地躺着,也许试图用目光把学者从书本中拉出来”。初读此段文字时,我们很可能会认为这是卡夫卡自己的想象。参照过《寒夜》的德文翻译之后才会发现,这份想象的原创者是海尔曼,卡夫卡只是对译文稍作补充。这句诗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卡夫卡在后来写给菲莉斯的信中表示,“如果说这首中国诗对咱俩意义重大,那么我倒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你是否注意到,这首诗是说学者的女友而不是他妻子”。卡夫卡的语气如此肯定,恰恰是因为海尔曼将“美人”译成了“女朋友”。但从原诗来看,并不能够轻易确定两人的关系。诗中的“郎”既可以指“情郎、男朋友”,又可以指“郎君、丈夫”。受到海尔曼译文的影响,卡夫卡认定诗中的二人为男女朋友关系,继而以此生发开去,影射他自己与女友的关系问题,流露出对结婚的疑虑。可以说,在卡夫卡看来,这首《寒夜》之所以“意义重大”,多半源于德文译文的改写。如若卡夫卡获悉“郎”的多义性,很可能并不会将此诗抄给女友且与其多次讨论。 另外一本德文版中国诗集,由德国汉学家汉斯·贝特格(Hans Bethge)编译的《中国之笛》也收录了《寒夜》一诗。 卡夫卡在读过贝特格编译的这本诗集后表示这个译本并不是很好。贝特格所译的《寒夜》首句使用了“以至于”这一表达方式,读来让人觉得逻辑感十足但诗意欠缺。末句的译法较之海尔曼的版本也略显拖沓。在《中国之笛》的前言中,贝特格专门提及海尔曼的译本,实际上,贝特格的译文很多是在海尔曼的基础上改译而成的,这就很容易造成更加严重的失真。例如,译文“房子里的香气已经散去”明显受到了上述海尔曼所作的“富裕的中国人就寝前要用香料熏房子”这条注释的影响。贝特格认为,既然是用香料熏房子,那么将“被子中的香气”改译为“房里的香气”似无不可之处。殊不知如此一来,原诗中的“锦衾”意象就被漏译了。此外,贝特格同样直接将“美人”译为“生气的女朋友”,且两个译本采用的均是第一人称视角而非原诗的第三人称,为卡夫卡的移情提供了基础。 断章取义导致误解 卡夫卡还写道:“并非每首中国诗都像这首似的对学者持善意态度,只是在情况类似的诗中他被称为‘学者’,别的时候他被叫作‘书呆子’,与‘无畏的旅行者’——一个战胜了危险山民的战争英雄——形成对比。”此段中所谓的“书呆子”(Stubenhocker)对应的是李白的《行行且游猎篇》。海尔曼版的诗集中包含这首诗,其译文的最后一句直译回来为“这位侠客与饱学的书呆子/多么不同,书呆子在小心翼翼地关着的窗子后面/徒劳地/对着书本白了头!”即“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此诗的翻译亦存在一些可推敲之处。“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中的“蹑影”被译成“他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他”(der eigene Schatten kann ihm nicht folgen)。“蹑”意为“踩、追随”,“蹑影”即“追逐影子”,译文颠倒了动作的发出者。另外,将“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中的“海边”译为“海岸”并不合适。这句诗中的“海”应指的是“荒远之地”,与下文的“沙碛”(沙漠)相照应。 那么,卡夫卡所讲的“旅行者”(Reisende)又出自何处呢?答案是曹植的《美女篇》。该诗中有“行徒用息驾”一句,海尔曼译为“旅行者不由自主地停住他的马”。实际上,无论是海尔曼还是贝特格,均对这首诗知之甚少。他们的译本都是节译,“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之后的内容并未译出。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并未查考出这首诗的确切作者。海尔曼在作者处标注的是“一位侠客之诗”,贝特格则注为“漫游者之诗”。在原诗中,“行徒”不过是一个起到侧面烘托作用的小角色。卡夫卡之所以将其想象为“战争英雄”,与“书呆子”形成对照,很大程度上恰恰与海尔曼、贝特格在了解作者的情况下所进行的再创造紧密相关。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卡夫卡所读过的中国诗歌的德文译本中,译者的改编、扩展甚至误读之处并不少见。这些看似是细枝末节,很多时候却深深地影响着作为读者的卡夫卡。可以说,卡夫卡有关中国的一些观念、看法甚至想象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灵感火花,更是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所擦出的火花。辨析卡夫卡读过的德文版中国诗歌的翻译问题,能够让我们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海外译介与传播有更加清晰的认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卡夫卡与中国语言文学、文化关系之研究”(17AWW00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