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夺得葡语文学的最高奖项卡蒙斯奖,一年之后,又摘得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的桂冠。2013年度卡蒙斯奖评审、安哥拉作家阿瓜卢萨强调,米亚·科托在语言上的独创性是从莫桑比克日常口语中提取的灵感。纽斯塔特文学奖的提名人加布里艾拉·格尔曼迪的论述更为精妙:“有些评论家将米亚·科托称为‘走私犯作家’,就像词语的罗宾汉,他窃取意义,将之应用于所有语言,强制表面上分裂的世界进行交流。在他的小说里,每行文字都像一首小诗。” 我们可以从许多侧面去论证米亚·科托对于语言的执著:身为葡萄牙人的后代,他在莫桑比克出生,成长的环境中便混杂着葡萄牙语与莫桑比克土语,这两者之间的对立、交融很容易让作家将语言与身份相互关联;他以诗歌初入文坛,即使后来以小说闻名,他对诗意的追求却从未改变;他在文学道路上最重要的领路人包括巴西诗人特鲁蒙德·德·安德拉德、若昂·卡布拉尔与巴西作家吉马良斯·罗萨,不仅两位诗人是使用语言的大师,罗萨的小说创作也一直以对语言的创新而备受推崇。 当然,除语言之外,米亚·科托的作品另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对莫桑比克民族身份、战争创伤、种族、性别等主题的选择,以及叙事结构、情节推动、人物塑造等技巧手法。但对于只能阅读中文的读者来说,语言却是真正的壁垒。身为译者,理应尽力将这种壁垒消除,但这种消除绝对不是将原先的高山深涧变成一马平川。事实上,在2009年出版《耶稣撒冷》时,米亚·科托对于语言创新的极致追求已经渐渐让位于流畅自然的叙事风格,但某些字句仍会时不时地跳将出来,引导读者去破译。面对这种情况,惟有尽量保留原作的风格才是对读者的尊重。另一方面,我也深知翻译无法百分之百地再现原作,因为无论如何强调忠实,总有一些汉语无法直观传达的意味。 在此,我想对《耶稣撒冷》中的语言风格与翻译原则做一些说明,使读者更好地认识到,除对莫桑比克与非洲现实的刻画之外,米亚·科托作品的价值同样在于其“文学性”,在于其对语言结构与叙事策略的追求与把握。 构词与创新 正如巴西作家吉马良斯·罗萨一样,米亚·科托对语言的创新是从创造新词开始的,这种创造至少与葡萄牙语的两个特点密不可分。首先,葡萄牙语的读音规则与词根词缀都相对固定。因此,在将两个词语拼接形成新词之后,读者可以通过读音或者词型猜测出其含义。其次,巴西与非洲都曾是葡属殖民地,葡萄牙语是殖民者曾使用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对语言的改造意味着对殖民历史的反抗,因此当地作家会有意识地将当地日常口语吸纳进来,赋予一些语言“错误”(如吞音、词缀使用错误、不规则搭配等)以正统性。 《耶稣撒冷》题目本身便是这种造词的产物。仅改变了一个字母,米亚·科托便将圣城耶路撒冷(Jerusalém)挪移成为书中主人公自创的圣地“耶稣撒冷”(Jesusalém),其中前五个字母“Jesus”正是葡语中的耶稣之意。倘如以上含义中文尚能传达,那么后四个字母“além”在所代表的“远方”“那边”“在……之外”的含义则不得不被割舍掉了。 除了这种“Jesus”+“além”的叠加之外,《耶稣撒冷》中更常见的造词方式是为词汇加上前缀,或者将单纯的名词或形容词改造成动词。用这两种方式构建的词汇尽管新颖,葡语读者却不难理解。但放入中文语境时,有些便很难找到一个词语去对应,而只能采取解释的方法。 例如,书中多处出现在名词之前加上否定前缀的构词方式,但翻译的策略却有所不同。当在“命名礼”(batismo)前面加上表示否定的“des-”,组成在词典中并不存在的“desbatismo”一词时,我将这个词翻译成“除名仪式”,感觉并不会对读者造成太大的困扰。但在另一段落,米亚·科托在“诞生”(nascimento)一词前也加上表示否定的“des-”,我却只能选择翻译成“退回到诞生之前的状态”,因为“去诞生”之类的新词显得颇为别扭且难以理解。 同样,米亚·科托可以将“秃鹫”(abutre)直接改造成动词“abutrear”,从而以极为简洁的方式营造出十足的画面感,而中文却不得已用“贪婪地掠食”替代,以便在简洁与清晰之间达到平衡。 姓名与身份 《耶稣撒冷》语言的丰富性还体现在对人物姓名的强调,这体现在文中的“除名仪式”与“再命名仪式”上,也体现在姓名本身的意义中。除叙事者姆万尼托之外,故事主人公均拥有两个名字——原本在城市中使用的姓名与到耶稣撒冷之后更改的姓名。在《耶稣撒冷》中,每个人的姓名都与他们的身份角色息息相关。以众人到达耶稣撒冷之前的姓名为例,除“姆万尼托”来自莫桑比克土著语言之外,其余均为葡萄牙语中的常见姓名。在更名之后,爸爸与舅舅的称谓依然保留了葡萄牙语词汇,但却获得了特别的意义。正如我在译文中标注的那样,爸爸的新名字“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的意思是“终身的野蛮人”,这也与他想要远离城市的心愿相吻合;而舅舅“阿普罗希玛多”则意味着他只是一名“靠近的人”,是介于耶稣撒冷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桥梁,也暗指他与文图拉一家没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 事实上,在这些显而易见的葡萄牙姓名之外,也有研究者对军人扎卡里亚·卡拉什的姓名由来进行考据,并指出卡拉什的姓氏可能来自于俄国著名枪械设计师卡拉什尼科夫。而恩东济的名字则意味着“阴影”,这一含义在故事快结束时由叙事者揭示。 正是由于米亚·科托对于姓名的精心选择,对于葡语读者而言,这些人物初一登场,就有着预设的身份与形象,而全书的譬喻性更是显而易见。正如较晚出场的玛尔达所写的那样:在书中,一个人可能只是一个名字,其全部的身躯与生命不过只是构成其姓名的单词。因此,在翻译这些名字时,我尽量以注释的方式,向读者阐释葡语原文中隐藏的含义。此外,考虑到每个人物更名前与更名后身份特质的不同,在翻译过程中会严格遵照原文,即使这样做会给某些不熟悉葡语姓名的读者造成少许疑惑。比如,在同一个段落同时出现“扎卡里亚”与“索布拉”两个名字时,尽管都指的是军人,却标志着更名前后两个不同的时间段,以及他在现实世界与耶稣撒冷的两种身份。这种情况,只能靠读者认真阅读文本,理清时间上与人物间的关系。 修辞与搭配 米亚·科托同样注重句式搭配上的创新,包括一些非常规的比喻、拟人、移用等等。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搭配会稍显突兀,但读者只要有耐心,其中的联系也不难理解。而米亚·科托的本意也正是通过非常规搭配,让读者感到新鲜、兴奋与惊奇。因此,在翻译过程中,我尽量依照原文,保留米亚·科托刻意营造的魔幻性与新奇感。 在比喻的层面上,《耶稣撒冷》中最令人不解的大约是缺少明确本体的借喻,这在某种程度上为小说增添了更多可供阐释的空间。比如在第一章,就出现了“正是在我的沉默中,我爸爸建起了主教堂”这样的话。这里的“主教堂”明显是一个比喻,因为前文专门强调了耶稣撒冷并没有实质的教堂或十字架。尽管这句话前后并未点明这里的“主教堂”究竟指什么,却不难将其理解为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宗教圣地,这也正是作者要读者自己去解读的地方。因此,凡遇到类似的表述,我都依照原文翻译,避免多做阐释,以免干扰到作者的表达,或者破坏读者自行“破译”的兴致。 此外,由于《耶稣撒冷》故事设计的特点,有时会特意打破“人类”与“禽兽”的界限,并进一步挑战“野蛮”与“文明”、“理智”与“疯狂”之间的分野。为更好地达到这一目的,米亚·科托频繁地使用“拟人”的手法。比如用“河流昏厥”来表示“河流干涸”,用“荒野吃掉房屋”来形容“房屋杂草丛生”,这是把自然的一切都当做人,就像扎卡里亚所说:“这里的事物,是人”。 为了尽量扩大语言所蕴含的意味,米亚·科托的非常规搭配还体现在专业术语的使用上,其中一例便是扎卡里亚在形容自己记忆力不好时,说的是“我记忆的射程很短”。我初译时曾经想过将它译为“我的记忆有限”,使其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但马上便否决了这一想法。因为对于葡语读者来说,这里很容易联想到“近程导弹”等军事词汇,也非常符合扎卡里亚的军人身份。 米亚·科托在其文学作品中,一直坚持着对文学性与艺术性的追求。而他对语言的非常规运用,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用“陌生化”的理论来解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