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物相感”:文艺创作中的“相感”辩证法 “心物相感”最直接的表述来自于中国第一部文艺美学专著《乐记》。《乐记?乐本篇》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其大意是说,音乐艺术源自人的心理活动,而人的心理活动是由外物刺激导致的。当内心感受到外物刺激后就会产生运动,这种运动用声音的形式表现出来并加以组织就形成了音乐作品。此处虽然是以音乐为例说明文艺创作过程的,但“心物相感”的原理也同样适用于其他文艺领域,如诗歌和文学创作中的“感兴”、“比兴”、“兴象”也即是“心物相感”。也就是说,“心物相感”辩证法和前文提到的“虚实相生”一样,都是传统文艺理论中的普遍规律。而且,从“心物相感”出发我们还能够对文艺作品中的“有无相生”和“虚实相生”获得更为透彻的理解。以戏曲表演为例,舞台上本没有船和水,但是演员通过划船的动作使观众感觉到了船和水的存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无中生有”的艺术效果呢?原因就是“心物相感”,即观众的内心与演员的表演相互感应而产生出了某种“审美幻象”。绘画、音乐、诗歌等艺术形式中的“有无相生”、“虚实相生”也可在这个层面得到合理解释。所以“心物相感”是“虚实相生”的理论基础,是导致文艺作品形态产生出“虚实相生”、“有无相生”这一辩证关系的理论根源。 心物关系用现代哲学术语表述就是主客关系,它是文艺创作中的一对基本矛盾体。两者虽然从表面上看是截然对立的,主体就是主体、客体就是客体,不可混淆;但在文艺创作中,心物之间、主客之间又是相互依存、辩证统一的。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曾用“心外无物”学说来阐明主客之间的依存关系。《传习录》记载,有一次王阳明与友人同游南镇,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外。”其中的道理也不难理解。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是,主客体之间是相对存在的,离开了主体就无所谓客体,就好像离开主人也就无所谓客人一样。当我们内心没有感知到花树的存在之前,你并不知道在山中是否存在这样一株花树;只有当你亲眼目睹之后,你才知道原来存在着这么一株花树,它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这才有了相对于主体的客体存在。所以主体与客体、心与物一定是成对出现的,不可能有独立于心之外的物。如果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我们看到、听到、想到的一切对象都不在心外,都是主与客、心与物同时存在的,这就是“心外无物”,即传统文化对主客相互依存关系的学理概括。 无独有偶,这个“心外无物”的学说不仅出现中国传统文化中,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也有相似的理论。比如胡塞尔现象学认为,一切认识对象都是“意向性对象”,都是由意识活动所构造出来的现象;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也认为,我们的感性和理性能力只能认识到事物的表象,而不可能认识“物自体”(即,完全独立于意识之外的事物是不可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强调唯物辩证法的,但即便如此,经典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于物质的定义也具有“心外无物”的特质。比如列宁对“物质”的定义是:“物质是标志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感觉感知的,它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为我们的感觉所复写、摄影、反映。”在列宁的这个物质定义中,“客观实在是通过感觉感知的”,这是因为离开了感觉感知就无法确定客观实在是否存在,这完全符合“心外无物”的观点;而列宁认为客观实在“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则与“心外无物”不同。那么,客观实在究竟是否依赖于主观意识而存在呢? 从辩证逻辑来看,主客体一定是相互依存的,离开了一方就不可能有另一方的存在。也就是说,所谓的“客观实在”一定是“通过感觉感知的”,没有任何例外。比如你能说宇宙之外的宇宙是客观实在吗?你能说外星人是客观实在吗?目前是很难下结论的,因为我们还没有通过感觉感知到它们,就不能下确定的结论(这与前文所提到的“花树”的例子相同)。因此,列宁认为客观实在“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并不符合辩证逻辑,是早期机械唯物主义的理论残留,并且也和他对物质定义的前半部分相左。从科学实证角度来看,列宁的物质概念是建立在19世纪牛顿物理学和当时科技发展水平上的。当时的科学发展水平就是认为物质是独立于意识之外的客观实在。但随着20世纪物理学和现代科学的最新发展,19世纪的机械物质观念已经被现代更具辩证性的物质观念推翻了。比如量子物理学中的“波粒二象性”就是一个最直接的例证,它告诉我们物质并不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其存在状态与意识活动密不可分:当我们用测量“波”的方法(双缝实验)去观察微观粒子的时候,微观粒子就表现为“波”的形态;而当我们用测量“粒子”的方法(光电效应实验)去观察微观粒子的时候,微观粒子就表现为“粒子”而不再是“波”。也就是说,微观粒子的存在样态会随着观察方法的不同而发生变化。这个在微观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认为宏观物质是由微观粒子构成的,而微观粒子的存在状态又是由意识参与构造的,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并不存在绝对的客观实在,任何客观实在都和主观意识是同时存在的(在宏观领域也是如此,比如前面提到的“花树”的实例)。这也就从科学角度印证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心外无物”学说。 “心外无物”换个角度来说就是:一切物质现象和认识对象都是在某种刺激的推动下由主观意识所构造出来的“幻象”。具体到文艺创作中来,文艺作品也是心与物、主与客双方相互作用之后(即“心物相感”之后),由意识所构造出来的“审美幻象”。这种“审美幻象”既非绝对的主观,也非绝对的客观,而是“心物相感”之后产生的一种辩证统一体,即中国文化所谓的“意象”(意+象)或“意境”(意+境)。因此,笔者认为,“审美幻象”不仅是中国古代文艺美学理论中的核心范畴,而且也是现代美学和现代文艺理论中的核心范畴,它是具有理论普适性的。而且从更普遍的意义上来说,不仅文艺作品是“意象”和“意境”,根据“心物相感”和“心外无物”的辩证原理可知,一切物质现象和认知对象,包括社会性的、符号性的、文化性的认知活动和认知结果也都是“心物相感”之后产生的“审美幻象”,其本质与传统文化中的“意象”和“意境”是完全相同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