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对中篇小说一无所知的时候,我写作了《北极村童话》,那是一九八四年春天,大兴安岭正在解冻,路上满是泥泞,又满是春光。二十岁的我没有多少知识的底蕴和生活的积淀,有的是满脑子的幻想和一身的朝气。写它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篇幅的长短,只是信马由缰地追忆难以忘怀的童年生活,只觉得很多的人和事都往笔端冒,于是写了外婆就想起了湿漉漉的夏日晚霞,写了马蜂窝又想起了苏联老奶奶,写了舅舅又想起了大黄狗,写了大雪又想起了江水,不知不觉地,这篇小说有了长度。 为什么能够把一部小说写成了中篇?按我的理解,首先是这素材有了相当的容量,就像一个人身量大,穿的衣服自然就不会小。小说的长短度,就是这么出来的吧。该是短篇的你把它生硬地抻长,它就显得单薄,没有精气神;该是中篇的你遏制其发展,它的激情得不到释放,乌云满腔,会让人觉得沉闷压抑;而该是长篇的素材,你就得让它一泻千里地流淌下去,才能给读者带来淋漓尽致的艺术享受。 除了相应的长度,中篇小说还应该有足够的气韵。如果说短篇是溪流,长篇是海洋,中篇就是江河了。而气韵,就是水面的薄雾。江河湖海日日流,薄雾却不是天天有。气韵的生成,与一个作家的眼界和审美,休戚相关。气韵贯穿在字里行间,是作品真正的魂。那些缺乏气韵的作品,纵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也让人觉得乏味。 一般来说,溪流多藏于深山峡谷,大海则远在天边,而纵横的江河却始终萦绕着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中篇的文体更容易贴近我们的生活,我们可以在江河上看见房屋和炊烟的倒影,听见桨声,也听见歌声。 当然,以上我关于小说长短度的比喻,讲的是通常的气象。在某些时刻,也有“异象”生成,比如电闪雷鸣会使溪流在某一刻发出咆哮之声,大有江河之势;而海洋风平浪静时,会像一滴至纯至美的水。这些气质独特的“异象”之作,在文学史上也不乏其例,它们大多出自天才笔下。 海纳百川,方可磅礴。同样,江河汇集了众多的溪流,才能源远流长。就是那些“异象”的生成,也无不依赖水本身的气质。世界上没有哪一条江河是生就的洒脱和丰盈,它们总要吸纳涓涓细流,才能激情澎湃。 由于江河流域不同,它们的气息也是不同的,每个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江河。对我而言,黑龙江、呼玛河、额尔古纳河是我的生命之河,感染它们的气息也就浓厚些。这些北方的河流每年有半年的冰封期,所以河流在我眼中也是有四季的。春天时,它们“轰隆轰隆”地跑冰排了,冰排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莲,熠熠报春!夏季时,灿烂的江河上不仅走着船只,也走着青山和白云的倒影。秋天,江河消瘦了,水也凉了,落叶和鸟儿南飞时脱落的羽毛漂荡在水面上,江河就仿佛生了一道道皱纹,说不尽的沧桑。冬天,雪花和寒流使江河结了厚厚的冰,站在白茫茫的江面上,想着冰层下仍然有不死的水在涌流,仍然有鱼儿春心荡漾地摆尾,真想放声歌唱——世界是如此苍凉,又如此美好。 我的中篇之水,汇集的正是那片冻土上的生活之流。从一九八六年在《人民文学》发表第一部中篇《北极村童话》开始,到二〇一二年《收获》刊登《别雅山谷的父子》,近三十年间,我发表了五十部中篇小说。此次以编年形式出版其中的四十部中篇,使我有机会回望和打量自己走过的文学之路。我发现这条路不管多么曲折,都有一个清晰的指向,那就是我的故乡,那就是我的心灵。 那一条条生命之河,就是盈满我笔管的墨水。它流出哀愁,也流出欢欣;它流出长夜,也流出黎明!一个被冷风吹打了半个世纪的人,一个在写作中孤独前行了三十年的人,深知这世界的寒流有多刺骨,也深知这世界的温暖有多辽阔。 所有的故事都不会结束,又怎能结束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