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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傲娇、毒舌却又孤独、纯真、传统的纳博科夫

http://www.newdu.com 2018-09-04 上海译文(微信公众号) newdu 参加讨论

    七月底,广州举办了“纳博科夫的文学课 · 广州站”活动,在这场以“批评的权利”为主题的分享活动中,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申霞艳,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滕威,编辑、书评人刘铮(笔名乔纳森)三位嘉宾老师,与读者畅谈了自己对纳博科夫的独特理解。
    主持人:
    今天活动的主题是“批评的权利”,出自 20 世纪杰出小说家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的一句话:“批评的权利仅次于创作的权利,也是思想和言论自由所能赐予我们的最宝贵的礼物。”
    说到纳博科夫可能大家首先会想到《洛丽塔》,但他除了《洛丽塔》还写了很多其他的经典著作。上海译文今年集中推出了《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爱达或爱欲》《劳拉的原型》等。
    此外纳博科夫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身份就是文学教授,所以今年还重磅推出他的三部讲稿:《文学讲稿》《俄罗斯文学讲稿》《<堂吉诃德>讲稿》,这三部讲稿是他在美国哈佛、康奈尔大学等等高校教授文学课程的讲义。纳博科夫是个天才作家,也是一个天才读者,所以翻开这些讲稿就好像是选修了一门独一无二的文学课,你可以跟着纳博科夫这个很毒舌,又爱憎分明,又苦口婆心的导师去阅读那些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去拥抱那些我们曾经忽略的细节,去体验阅读所能带来的最极致的愉悦感。
    今天非常荣幸,邀请了三位重磅嘉宾——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申霞艳,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滕威,编辑、书评人刘铮(笔名乔纳森)——来到广州言几又书店,与大家分享各自对纳博科夫不同的解读。
    申霞艳:他要恢复我们对文学的感受力
    最早接触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大概是在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这本书跟了我很多年。后来做了大学老师,我发现文学教育是一个让人困惑的事情。比如在我儿子的语文教育过程中,我发现文学阅读是非常难以教好的。去年老师要他们读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晚上挑灯夜战埋头苦看,结果期末卷子 5 分的阅读题,他 1 分都没有得到,连情节的排序都错了。他读了这本书,但却是无效的阅读。
    我们读小学的时候,老师一定要我们提炼“中心思想”。通用的话语方式是这篇课文通过什么鞭挞了什么或者是颂扬了什么,而这个句式对我终身产生了非常恶劣的影响。比如现在看到这间书店,就在想这个书店能不能赚钱,简直变成了一种本能反应。我们看一个屋子的时候,不是欣赏它漂不漂亮,不是把它当成一个艺术品,而是首先考虑这个屋子是做厨房还是做厕所,是做办公室还是做家居,我们始终有一个功用性的考虑。
    中国文学批评总是在强化功用性的一面,比如说《诗经》第一篇《关雎》,说的是男性在适当的年龄会有一个情欲的冲动,但我们的社会一定要以“礼”来规范,一定要变成夫妻关系,否则就是性骚扰;比如说《狼来了》,它告诉我们不要说谎,说谎就有可能被狼吃掉,于是我们根本不去想这个寓言的艺术功能、审美功能到底在哪里。
    第一次读到纳博科夫《文学讲稿》时,对我的大脑有一个风暴性的洗礼。我们当初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正如纳博科夫预料的,老师告诉我这部作品是批评资产阶级的。批评资产阶级的书有很多,比如莫泊桑的《项链》,老师说这是资产阶级妇女的虚荣心毁掉了她,读《包法利夫人》时这句话又来了:你看,她的虚荣心,她对虚假浪漫的向往又毁掉了她的生命。我们读到的都是一个道德教育的东西,没有去想这个作品为什么会感染我们;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包法利夫人》依然不褪色?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福楼拜在写到包法利夫人死的时候会流泪,作家为什么这么同情一个虚荣的女性?
    纳博科夫的讲稿非常详细地分析了包法利夫人,其中有一处让我印象很深刻,他说很多年后,希望我的学生在写信时跟我谈起我曾经在课堂上问他们,包法利夫人是什么样的发型?我想我们读书时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这样要求过我们。我们读了这么多文学名著,读了那么多所谓典型人物,有哪个老师问过我们林黛玉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吗?没有,我也没有这样要求过我的学生。
    所以我当时看的时候,就想起《变形记》里面的屋子是怎么摆设的。这种东西在我们的语文教育里面是一点都不重要的,我们重要的是资产阶级的虚荣心毁掉了这个姑娘,格里高尔死于资产阶级的异化,死于这种家庭的冷漠。我们只要得到这个东西。
    我们看一篇小说,看一本名著,只求得到一点知识性的东西,觉得这就是一个标准答案。我们常常是用数学 1+1 等于 2 的方式在学语文,希望经过咀嚼之后有一个经验性的东西可以直接灌输给学生。
    所以我觉得纳博科夫的一个贡献是,他要恢复我们对文学的感受。
    我们都知道,为包法利夫人的命运哭一场是没有用的,但你在阅读的时候就是哭了。眼泪不是判断作品好坏的标准,但在阅读过程中,我们自己什么样的感受,这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个感受我们自己才知道,而这个东西恰恰是老师没有办法教给你的。
    《包法利夫人》也好,莫泊桑《项链》的主角也好,她们身上有虚荣心,但是每个女性身上不是都有虚荣心吗?我们坐在这里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难道没有虚荣心的成分吗?可是为什么虚荣心一定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所以读文学著作的时候是要避免去做一个过度的联想,避免把一个作品压缩成一句话,压缩成一个“通过什么鞭挞什么”的一句话。这样的话必须要从心里面驱逐出去,要不然我们就会只为这一句话读这本书,反而可能连基本的情节都读不到,连主人公读了什么书,受了什么文学作品的影响都会忽略,我们还是得不到那“ 5 分”,因为可能只是抓住了一点点故事情节。
    我们可以把包法利夫人简化成一个女人跟三个男人的故事,这像是一个标准答案。是的,包法利夫人是经过三个男性,然后过世了,但实际上导致她死亡的远远不止这三个男性:可能那个卖衣服给她、怂恿她贷款的人是一个更加隐蔽的凶手;那个不合格的药剂员也可能是一个更隐秘的凶手;包法利夫人对文学一厢情愿的遐想,她阅读作品时在女主身上过多的自我投射,这样一种非常浅薄的阅读方式是不是也是导致她走上悲剧命运的一个凶手?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是用一个女主角贯穿全书,但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列文,托尔斯泰在列文身上花的功夫一定不比安娜少。如果只抓安娜这一条线肯定丢失了托尔斯泰 49% 的原意。所以纳博科夫关注列文、安娜这两条线怎么并进,托尔斯泰是怎么把这个时间追上去的。恰恰是因为他是一个作家,他自己有创作经验,在这个经验的基础上他会注意这些非常细小的部分。
    我们只读文学史,只上文学课的时候可能会很容易忽视这种细节,忽视这个作品细微的魅力,忽视培养自己的感受力,感受力的匮乏会导致我们的生活变得很干巴。在年轻的时候如果能接触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接触一种作家的阅读方式,可能对你学文学史、自己阅读是一个很有益的补充。
    在读文学作品时,可能要放下我们既定的模式,放下中国千百年来对文学的那种教化功能过度的追求。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纳博科夫的意义非常远大。
    除此之外,纳博科夫所选的书目也很了不起。他在《文学讲稿》中选的基本上都是欧洲小说。我们今天在谈小说这个概念的时候,心里面想的小说的模样,就是由欧洲小说奠定的。欧洲除了“小说”这个概念的发源地之外,其实也是审美的发源地,整个近代文明跟欧洲是分不开的,我们所有想象的基础都是从欧洲建立的。所以读欧洲小说也许更接近于现代小说的本源,纳博科夫选的这些小说都非常有代表性。
    滕威:纳博科夫就像《国王的新衣》里那个小孩
    我也先介绍一下是怎么认识纳博科夫的。我开始教书时,教的比较多的是“外国文学史”和“外国文学经典选读课”,给学生推荐的参考书单就有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十几年来没变。另外,我自己的硕士论文是做堂吉诃德研究,纳博科夫的《<堂吉诃德>讲稿》当时也是我的案头书。
    《洛丽塔》很早就读过,以前觉得太暗黑,无法接受。后来备课时重读,尤其是读英文版才发现,原来纳博科夫,一个外国人,用英语写作会如此精湛、如此讲究。按理说,一个外国人挑战押头韵这种事情有点“作死”,他竟然挑战得非常成功,而且不是用来写诗。写小说也可以玩这么“高级”的技巧,我觉得挺难得的。
    纳博科夫的译本经常会有各种争议,谁译的更准确、谁译的更有原文风韵,可是像纳博科夫这样的文体家,谁翻译都不一定能完全译出原文的质感,这是我关于他作品很感性的一个认识。
    回过头来说,我不算“纳博科夫女孩”,没那么狂热,所以今天打算用纳博科夫文学批评的方式来批评纳博科夫。我说两个印象吧,第一个印象:我觉得纳博科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应该叫做“国际怪咖”,是很“奇葩”的一个人。
    为什么?大家可能多少了解他,他是生在俄国,又在法国、德国等地漂泊了一段时间,在美国教了一阵子书,最后定居欧洲。也许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他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他写了《俄罗斯文学讲稿》,但在某种情况下我不觉得他把俄罗斯视作自己的母语文学。
    他小的时候这种情况跟博尔赫斯比较像,博尔赫斯也是从小受了很多英文的教育,而纳博科夫他们家是英法文交替进行教育。这个家庭如果给它画一幅像,它真的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崇尚欧洲的俄罗斯的贵族家庭。
    前面我说他是没有祖国的,接下来我就要说,他看所有的文学都是一个外来者的眼光——这样说可能很多专家学者不同意。比如说他批评俄罗斯文学,因为他没有那么内在地把俄罗斯文学变成自己唯一的文化传统,所以他批评俄罗斯文学是站在外面进行批评的,他批评法国文学、英国文学、美国文学,西班牙文学,基本上也都是在外部。
    可能大家也听出来,我多多少少对他有一点质疑,并不觉得他的文学批评多么专业或者多么无懈可击。我觉得他就是一个有文学修养的、从小阅读了很多文学名著的、文学视野相当西化的(因为他不往别的地方看),而且有自己创作能力的一个优秀的读者。所以他的很多讲稿只是他一家之言。别的我不懂,放在堂吉诃德研究史或者堂吉诃德学术史来讲,《<堂吉诃德>讲稿》这本书有意思有想法,但并非不可跨越的学术经典。这是我的一个感受。
    第二个印象是对纳博科夫本人,我开一句玩笑,他是“一个不想当画家的小说家不是一个好昆虫学家”。比如讲堂吉诃德或者讲卡夫卡,他最愿意干的事是一人先发一张纸,大家跟着老师画一下卡夫卡《变形记》里的主人公变成的那只大甲虫,到底是一只什么虫,它有几条腿,有什么生活习性等等。还有《堂吉诃德》,我们可以画一张地图,堂吉诃德这个说走就走的骑士,他都走去哪里了。
    纳博科夫阅读名著的时候,特别喜欢把核心情节或意象先勾勒出来,我觉得这是文本细读一个非常有趣而且独特的方式,当然不是唯一的方式。
    纳博科夫的细读在我看来是比较传统的,比如第一节要先讲堂吉诃德和桑丘这两个人物形象。
    我上课最反对先讲人物形象,古往今来写人物,人物的性格,人物的人格发展是有一定路数的,我们钟爱的人物形象往往就那么几类,痛恨的人物形象也往往是那么几类。你说这个人物形象一定是有多独特,我觉得可能也没有那么独特,重要的是他怎么被塑造出来的,把人物放置在一个什么样的时空中来塑造这个形象。所以对我来说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堂吉诃德》的分析当中,纳博科夫比较看重的是写了什么,比如他也研究杜尔西尼亚这个形象,他也研究小说所表现的残酷性,但是这些研究都是在讲写了什么。
    纳博科夫面对《堂吉诃德》这样的文学经典时采取了一种非常叛逆、解构的方式,甚至带有一点洋洋得意:在哈佛大学的纪念讲堂,面对 600 个哈佛学生,好像《国王的新衣》里面那个小孩一样,告诉大家所有关于堂吉诃德的伟大什么的都是神话书写,都是骗局,都是谎言。
    如果细读他的讲稿,他经常很毒舌,给很多作家都打不及格。反过来他有另外一面:当时他对要在康奈尔大学讲英国文学经典时其实心里没什么底,所以要跟埃德蒙·威尔逊去请教:我想要讲一个英国作家,你给我推荐一下?威尔逊就说简·奥斯丁必须有,纳博科夫说我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一点就特别“直男癌”)。他说我不光对她没有兴趣,我对所有女作家都没有兴趣,她们是另外一类作家。他说他要讲斯蒂文森,结果威尔逊说不行,一定要讲奥斯丁。于是纳博科夫在威尔逊的劝说下重读了奥斯丁。
    所以他一开始对自己的选择也没有那么自信,他要请教一些评论界的朋友,但是如果大家都说这个作家特别棒,他可能要提出一点反面的意见。
    写《<堂吉诃德>讲稿》的时候,可能他主要是看英译本,可能语言的隔阂造成他认为这个小说当中所有的语言都是粗俗、粗糙的,甚至非常残酷的。而且他对西班牙文学或者文学复兴之后的高潮时期非常瞧不上,他觉得那个时代西班牙作为帝国非常强,所以就带有一种“霸道总裁”式的粗俗。当然这是我的概括。
    纳博科夫所有这些非常任性但又非常有穿透力的批评,对我来说非常有趣。他是一个外在者,他的文学批评非常个人性,我同意申老师说的那句话:他恢复了我们身体当中对你所阅读到的文字的一些鲜活的、直观的触感。
    但是反过来说,我觉得这个直观的触感并非文学批评的全部,也不应该成为文学批评的全部。比如说批评《变形记》《包法利夫人》,它当然不只是讲资产阶级的虚荣,但是当我们谈这些文本时如果完全搁置资本主义历史,完全没有对资产阶级美学的了解,我觉得这种批评并不能够满足我的预期。
    刘铮:为纳博科夫的心灵画像
    自信·孤独·纯真
    《文学讲稿》是与众不同、尽显作者个性的一部书,我想通过分析纳博科夫这个人来看一看,他为什么会对文学有这样的观点,他自己写出的作品跟他这些观念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给纳博科夫画一幅性格肖像。首先,我想说纳博科夫是一个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如果用心理学的原理来解释,那一定是在幼年时期得到了父母的充分关爱,因而能够使他在此后漂泊的岁月里能够始终保持着自信的状态。
    他的自信有时候可以说有点“人来疯”:比如大媒体来采访他了,他要上节目了,这个时候他表现得尤其自大。这是一种人格的呈现。我觉得大家可以稍稍去除一点他自大的成分,只是保留那些比较自信的部分。
    刚才滕老师也讲了,很多文学大师纳博科夫都是瞧不起的。我讲一个轶事:他说自己瞧不起四个“ Doctor ”,“ Doctor ”既是“医生”的意思,也是“博士”的意思。第一个是弗洛伊德。
    纳博科夫一生反感弗洛伊德的理念,但其实他很多作品都强烈地回应了弗洛伊德的那些命题和关怀。比如说《洛丽塔》《爱达,或爱欲》,这些跟乱伦、跟未成年人的性都有关系,这些主题始终是他魂牵梦绕的东西。实际上正因为他对这些很感兴趣,情感很强烈,如果跟他想的不一致,他就把反感放大了。
    接下来的一个“ Doctor ”就是“日瓦戈医生”,这是一个虚构的医生,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
    关于《日瓦戈医生》,其实有一个很好玩的故事。我们知道《洛丽塔》的出版史蛮波折的,纳博科夫写出来之后,想在美国出版,处处碰壁——被认为与世俗伦理有冲突,在美国的环境下发表不了。后来送到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奥林匹亚出版社是以出版前卫文学以及色情文学闻名的。
    《洛丽塔》在欧洲先打响,美国人听说欧洲人这么看重这本书后,反过来才在美国出版,那是 1958 年的下半年。出版之后马上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而且连续七周都排在第一。那么,第八周发生了什么事?1958 年 11 月,《日瓦戈医生》在美国出版,马上把它从第一位挤到了第二位。
    我为什么介绍这则轶事呢?你看他讨厌《日瓦戈医生》,是不是心灵中也有世俗的一面?当然,一个大文学家心胸不至于这么狭隘,不能单纯说他一定是出于妒忌对方的成功,认为人家抢了他的风头;但这种因素也不能完全排除,所以我们看他的好恶,都要细究一下原因。
    纳博科夫在我这个性格画像里的第二个特点,其实是跟自信有点矛盾的: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人生其实一直在流离之中。纳博科夫的人生经历其实非常好划分,20 年左右为一个阶段。比如,他 1899 年出生,1919 年俄国发生十月革命,他逃到英国,后来去德国和法国。之前是他 20 年的俄罗斯生涯,此后再未重返俄罗斯。再过 20 多年,1940 年纳粹侵占整个欧洲,由于纳博科夫的太太是一个犹太人,为了逃避纳粹淫威去到了美国。这是第二个阶段。他在美国待了 21 年,是第三阶段。1961 年移居瑞士,一直到去世。
    他的人生交游范围不断在收缩,最极端的情况,在瑞士身边亲近的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他的太太,一个是他儿子。其实纳博科夫年轻时非常有魅力,女人缘也非常好,本来有可能成为一个“万人迷”。但我认为,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不是像卡夫卡那种因为内心敏感或什么原因显得忧郁的土星气质,而是他自己主动选择了一个孤独的状态。他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是客观上的孤独。到最后就变得没有朋友了——实际上,交游还是有,但是他的朋友消失了。
    2016 年,美国出版了一本书,一位叫 Alex Beam 的评论家写的,叫 The Feud: Vladimir Nabokov, Edmund Wilson, and the End of a Beautiful Friendship ,我翻译成《交恶》。美国大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从纳博科夫到美国之前开始,两人一直交好 20 年左右,后来因为威尔逊对纳博科夫翻译的普希金长诗进行了很猛烈的抨击,纳博科夫不能接受,两人感情破裂。这是个标志性的事件,说明纳博科夫在对自己的交游做减法,最后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他从自信到自大的一面,以及孤独的一面,要放到一起来看。
    第三点,我觉得他是一个纯真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内心还保持了很多天真的。我们看大作家其实内心通常都是蛮黑暗,不是一个纯真的状态,而纳博科夫本人一直到去世的时候仍然保持了某种纯真的状态。你看他的照片,有时候会绽放出非常灿烂的笑容,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面。
    我归纳一下:自信,孤独,纯真,这种性格决定了纳博科夫文学的某种品质。
    “凝视的目光”与叙述的迷宫
    读纳博科夫的小说会注意到一种凝视的目光,英文叫 gaze。他喜欢在讲稿里讲很多细节,讲虫子应该是怎么样的,房间布置应该是怎么样的。这些是什么?就是一种凝视的目光:当你的目光久久停驻在一个事物上,就成了某种心灵的状态。
    他的写作特色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心中孤独的部分。因为孤独的人坐在那里,一个下午都在看,看着蝴蝶也好,看着自然界也好,看着人也好,他是凝视着的,所以他对细节的关注与他的作品之间是有有机的联系的。
    这种孤独的视线在他作品中有很多体现,比如他的一本俄罗斯时期的小说叫《绝望》,讲的是主人公觉得有一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后来他想方设法接近这个人,最后把那人杀了。但其实在别人看来,两个人根本不像。这个主人公有一个设想,他设想和自己的太太做爱的时候,他从自己身体里面分出一个躯体,到另一个星球上拿着高倍望远镜往地球上看,看床上的两个人——自己和自己的太太——做爱。
    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有代表性的孤独的视线:对某个东西进行凝视,久久停在那里,不管是恐怖的,还是日常的。有点像大卫·林奇的电影镜头,在日常下面可能有恐怖和荒诞。
    还想说一下纳博科夫的局限。依我个人的感受,他不是一个对话型的小说家。他最喜欢采用的记述方式是独语式的:一个叙述者用自己的眼光来看一件事情,然后他来讲,通常讲得不是很流畅、讲得很美,而是絮絮叨叨,费劲、琐碎。所以阅读他的作品,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抓住那个叙述者,你如果没有抓住叙述者,就很难读他的书。比如《洛丽塔》中的亨伯特,你看到的每件事都被他的视线扭曲了,但是除了他这个信息源之外又没有别的信息源,这是纳博科夫小说很微妙的地方。
    他到美国之后发表的第三部英语长篇《普宁》也是这样的。
    普宁的身份跟纳博科夫很像:从俄罗斯流亡到了美国一个小小的学院,很不受欢迎的一个老头,大家都觉得他很可笑。而小说叙述者在最后一章才被揭露出来,原来是普宁以前在俄罗斯的一个情敌,纳博科夫用这个人的视点讲述了普宁的故事。从整部书来看,主人公所经历的孤独场景一般是没有旁人能看到的,但却通过另外一个叙述者讲述,叙述者与实际人物的视角发生了叠加,而且视角在不断调整。可以说,如果你想领略小说叙述的微妙,就要关注这些地方。
    其次,纳博科夫的作品是一种非社会的文学。他到美国之后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岑寂无声,第二本书是《庶出的标志》。《庶出的标志》有点类似反乌托邦式小说,跟政治有关。反响怎么样?也是岑寂无声。
    威尔逊跟他说,你不要写政治,你不懂政治。我觉得威尔逊的说法挺准确,纳博科夫写的是一种非社会性的文学,你不要指望他探讨制度,探讨政治,他还是以人为中心的。
    虽然他的技法有很新颖的地方,但总的来说他的文学比较传统。你说他完全不懂政治也不是,还是触及了很多政治话题,他回应埃德蒙·威尔逊的一句话,关于列宁领导的社会主义下的现实,他打了一个比方:是一桶装满人类善意的牛奶,但是桶底有一只死老鼠。这就是他对所谓社会主义现实的一种认知,我觉得还是蛮深刻的。
    讲到纳博科夫的阅读,纳博科夫说自己十四五岁时就读了俄文版托尔斯泰全集,读了英文版莎士比亚全集,读了法文版福楼拜全集——以及其他几百本书。我们要看到,纳博科夫跟我们,包括研究文学的人所处的环境非常不同:他处在一个精英教养时代,而且教养是以文学,尤其文学经典为主。我们不可能指望在这方面跟他并驾齐驱或者站在跟他相似的背景谈问题,因为时代变了。但我想说:即使读书很多,横向来比,他却不算一个博学的、学者型的作家,他的批评,严格说来,是一个很纯熟、很高级的阅读者的批评。
    有学者对《洛丽塔》中所引用或戏仿的对象进行了一个归纳:
    爱伦·坡、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刘易斯·卡罗尔、弗洛伊德、波德莱尔、福楼拜、《项狄传》、《化身博士》、《堂吉诃德》、济慈、安徒生、普鲁斯特、格林兄弟、莎士比亚、梅里美、梅尔维尔、培根,等等。
    他所阅读的这些经典文学作品都成为他作品的一种滋养,所以他创作的作品也还在这个伟大文学的传统里面,跟后来很多当代作家那种创新是不一样的。《文学讲稿》里处理文学作品的许多方式,在他自己的小说中就有体现。
    重要的幻想和价值都是美丽的圆形
    我想说一下《文学讲稿》的特殊性。
    第一点,它是未完成的,不是纳博科夫本人亲自整理修订的。其次,这个讲稿本身的设置还是有迁就听众的成分的。
    对他来说,这个讲稿一开始是设定讲给学院里一群年轻女学生听的,不能讲很多太深的文学理论。他选择哪些主题呢?威尔逊提议:你讲奥斯丁吧。
    纳博科夫其实根本看不上奥斯丁。他在《文学讲稿》的注释里提到,“毫无疑问奥斯丁身上略有一丝庸俗的气息”。表现在哪里?表现在奥斯丁对收入的关注和对爱情过于理性的处理上。
    我个人其实很同意纳博科夫,我也不喜欢奥斯丁,但如果你今天让我来讲奥斯丁,我也能讲。这个文本有它比较特殊的性质。《堂吉诃德》可能也是这样,在美国很多学院里都是这样设置,所谓“伟大的书”,管你喜不喜欢都要教。所以他为了生活或者其他原因,他会去教,我觉得能理解。讲稿中未完成的部分有一些是编辑加的,你如果读了,觉得哪些地方不够精彩,我觉得,那可能是编辑加上的。
    我想做一个重要的纠正,有人说纳博科夫的文学批评水准远远高于学院派的水准,是某种天才式的批评。我不同意这个观点:他的研究水准远远没有达到最优秀学者的水平。但这不是说他不重要,反过来说,《文学讲稿》反而更重要了。比如说关注细节。我们都知道关注细节的重要性,但是关注到纳博科夫这种有点病态的程度,恰恰说明这不是一个批评家的读法,这是一个作家的读法,为什么?因为作家是一个建构者。
    我举个例子,今天大家来到 K11 的言几又书店,先得到一个整体印象:金碧辉煌。我们看文学作品也是先获得一个整体的印象。但作家不是从这里开始的,作家是从具体的一砖一石开始想:这个建筑我选什么材料,这个面板是什么样,关注这些东西,才是一个作家的分内事。每一块砖石都马虎不得,所以我们就理解了他对于细节近乎病态的关注。
    纳博科夫的文学观是什么?他的观念是一个传统的欧洲文学观念,是一个文学艺术价值至上的观点。这个观点在当代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现在讲究“多元价值”,我们并不承认文学艺术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可这一点对他来说却是不言自明的。
    我最后就谈两句话,一个是他对“现实”的观点,一个是他对“常识”的观点,这两者充分反映了他心目中的文学是什么。
    纳博科夫在谈到《洛丽塔》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现实”这个词是几个如果不加引号便什么都不是的词之一。他不承认“现实”。后来接受采访时,他说,我们大家都体会到有一种东西叫“平均现实”(average reality),对所有人来说,它是通用的、普遍的。但其实,每个人都带着一个主观的现实。如果你把个人对于现实肌理的把握去掉了,“平均现实”就变得腐烂,就会臭气熏人。这是他对现实的一种态度。如果大家对文学感兴趣,应该知道,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种“现实”,在你内心深处也应该有一种“现实”,你这个“现实”不要与非常冰冷的、非常刻板的“平均现实”完全一样,否则就让真正的自我泯灭掉了。
    纳博科夫还讲了“常识”。他说,“常识”从根本上说是不道德的,从最坏处说,“常识”是被公共化的意念,就是大家都这么想的一个东西,任何事情被它触及就贬值了。他说,常识是正方形的,而生活中所有重要的幻想和价值全都是美丽的圆形。我希望大家在自己心中不要与正方形认同,而要与美丽的圆形认同。希望大家度过一个美丽的圆形的下午。
    主持人:
    非常感谢三位老师精彩的分享,三位老师其实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特别立体的纳博科夫。就像申老师说的,是一个会打开你的各种感官、各种审美,让你以全新的视觉、嗅觉、听觉认识这个世界的纳博科夫。滕威老师告诉我们,其实纳博科夫看待文学的方法、批评的方法是有非常强烈的主观意识的,我们要带着一种批判和独立的眼光去阅读纳博科夫。刘铮老师为我们解读了为什么纳博科夫他会有这样的文学观和世界观,他的纯真、孤独以及自信给他的阅读和写作都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我觉得纳博科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存在,他说过一个小说家最重要的三个身份,一个是说故事的人,一个是教育家,还有一个是魔法师,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魔法师,这个魔法师说穿了是一个伪装者。纳博科夫是一个蝶类学家,他非常着迷的蝴蝶也可以算是大自然里伪装的天才,他也说过大自然才是最伟大的魔法师,最伟大的小说家。也许就是他这种复杂性,可以让我们着迷,不断地谈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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