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从1926年开始构思和写作中篇小说《恶心》,经过十多年的辛劳,于1938年4月出版。 五年后,他的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问世,作者用哲学语言将《恶心》中的思想体系化,创建了自己的存在主义。 马克思称《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1],我们也可以说,《恶心》是萨特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 《恶心》最初题名为《偶然性辩》,童年时代,萨特就深深地感受到人生的偶然性,在路易大帝中学的文科大学预备班读书时,就对它进行哲学思考,这时,他不过十八九岁。 “我关于偶然性的观念的起因是很奇怪的。我开始想到它是由于一部电影。我看的电影中并没有偶然性,而当我走出电影院时,我发现了偶然性,因此,电影的必然性使我在走出电影院后,感到大街上没有必然性,人们在走动,他们是普普通通的……”[2] 银幕上,一则则爱情佳话,一曲曲英雄壮歌,感天地,泣鬼神,主人公为信念而生,为信念而死,一生环环相扣,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有意义的。 走出电影院,从回肠荡气的故事转向现实生活,看到的却是无聊、凌乱的人生,没有爱情,只是男女的结合,生儿育女;没有英雄,只是上班下班,挣钱过日子,为理想而死的,寥寥无几,甚至遭遇火灾、车祸的,也不多见,大家都是活上七八十岁、寿终正寝。 在《恶心》中,洛根丁详细地剖析了真实的生活和叙述的生活的差异,“在生活中,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只不过背景经常变换,有人上场,有人下场,如此而已。在生活中无所谓开始,日子毫无意义地积累起来,这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单调的增加。……是的,这就是生活。可是等到我们叙述生活的时候,一切又变了……故事从后面叙述起,每一分钟时间都不是乱七八糟地堆砌起来,而是被故事的结尾紧紧咬住,拖着向前;每一分钟本身又把它前面的一分钟拖着向前。”电影院外的偶然性经过叙述,非常巧妙地转化为银幕上的必然性。 因此,洛根丁高呼,要提防文学,因为作家艺术家歪曲了生活,掩盖人生的偶然性。 洛根丁渴望自己的生活具有必然性,可令他恐惧的是,人是偶然性的、多余的:我为什么来到人间?我为什么而活着?洛根丁苦苦寻求,却找不到答案,他不得不承认: “我们是一堆对我们自己有妨碍的受约束的存在物,我们丝毫没有理由在这里存在,全体都没有理由;每一个存在物在朦胧中和轻微的不安中,都感觉自己对别的存在物说来是多余的……我对面稍微靠左边的那株橡树是多余的。那座韦列达的雕像是多余的……还有我――软弱,疲惫,下流,胃里在消化着和脑子里在翻腾着一些忧郁的思想――我也是多余的……连我的死亡也是多余的。” 因为我们不是死在伟大的事业中,为伟大事业而死。于是,洛根丁感受到了“恶心”。 萨特说:“我就是洛根丁,我在他身上展示了我的生活脉络。”[3] 从七岁开始,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偶然性,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没有理由的,自己是个“无票的旅客”: “我是一个偷偷混进列车上的旅客,我在座席上睡着了,查票员摇醒了我,‘请出示你的票!’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车票,身上也没有钱可以立即补足这笔旅费。于是我承认我有罪,同时又为自己的行为辩护。”[4] 萨特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获得自己的必然性。 “恶心”是怎样产生的呢?“星期六,有些顽童在打水漂,我也想学他们的样,把石块投到海面上去。正在这时候,我停了下来,我让石块落下去,然后我走了。” 洛根丁在30岁才走出童年,告别童年即意味着“恶心”,而世间绝大多数人至死都没能摆脱童年。 “恶心”本是生理现象,是指呕吐前不适、难受的感觉,但萨特更强调的是精神上的体验,是精神上的不适、难受引发的肉体的不适、难受。 “我要怎样度过我的一生呢?”“现在我怎么办呢?”“恶心”即压抑、痛苦、绝望,它是剧烈的,是黑色的,把人逐出精神家园,刺疼他的灵魂和肉体。 “这是一次好厉害的袭击,我从头到脚都震动起来。”“三十六小时以来,背景始终保持原来的情况:绝对寒冷、冰冻。愤怒像旋风似的卷着我,这是一种战栗。” 洛根丁丧失了安宁和幸福,“很少产生笑的欲望”,即使笑也是神经质的笑、歇斯底里的笑。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认定宇宙为我们而存在,这个世界是上帝为我们设置的家园,它五彩缤纷,光怪陆离,可在洛根丁看来,万事万物失去了情和意,物与物、人和物之间也无差别,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干枯的、骷髅般的世界。 理性哲学认为,世界是有规律的,人可以透过现象抓住本质,把握、认识世界,征服和改造世界。 洛根丁面对的却是个错乱的世界,“我惊骇地望着这些不稳定的东西,再过一小时,再过一分钟,这些东西也许会坍倒下来……因此一切,一切都可能发生……一种真正的恐慌攫住了我……我苦恼地一再问自己: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呢?一切都可能发生。” 他像疯子一样拼命地奔跑,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追来。然而,他无处可逃,无底的深渊张着大嘴,要吞吃他。 “恶心”委实太折磨人了,洛根丁也曾想“自欺”。“自欺”即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所扮演的角色要求行事,从未否定过自我,更不用说改变自我了,他们用幻想制造假象,掩蔽存在的真实状态。 洛根丁与饭店老板娘做爱,研究洛勒旁侯爵的生平,都无济于事,他希望继续和安妮中断了六年的爱情,可她已变成一个臃肿的胖女人,靠男人供养。 洛根丁用刀子刺破左手掌,这不是要死,而是用肉体的疼痛转移精神的痛苦,因此,洛根丁很羡慕侍女露茜,她因丈夫酗酒而悲痛欲绝,看着“这个在燃烧中的肉体,这个放射着痛苦的面孔”,“我嫉忌她”,“不管怎样,她是运气好的。” 露茜的痛苦是低层次的,这种具体的、来自生活磨难的痛苦与“恶心”大相径庭,不但不会把她引向“恶心”,反而使之摆脱“恶心”,洛根丁宁可选择露茜的痛苦。 在一般人看来,“恶心”当然是纯消极的情感,避之惟恐不及,然而,萨特却看到了它的积极意义。 洛根丁在公园里,由兀现在眼前的栗树根引发出一大段哲学思考,“我坐着,微弯着身体,低垂着头,孤独地面对着这堆黑色、多节而完全没有感觉的东西,它使我害怕。接着我就领悟到了一番道理。” 他认识到,“到处都是存在,它是无限的,多余的,永远的到处都有的”,“我就是栗树的根”,也是多余的和没有理由的。“我已经从存在里学会了我能够懂得的一切”,洛根丁对宇宙、人生、自我达到了最清醒的认识,他彻悟了: “恶心”是摆脱不掉的,“即使我留在屋里,即使我静静地蹲在屋角里,我也忘不了我自己。我会在这里,我的重量会压在地板上。我存在。” 他开始正视“恶心”,利用“恶心”,在“恶心”的肥沃土壤上培育美丽的鲜花。 洛根丁承受“恶心”,体验“恶心”,思考“恶心”,最终超越了“恶心”,他认识到人的渺小,也感受到人的伟大:我有意志,有思想,我能够审视我的渺小,我能够参悟“存在”的秘密。 “这是不平常的时刻。我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象冻僵了似的,沉溺在可怕的陶醉状态中。”“我走了,我回到旅馆里,现在我写了这篇日记。”《恶心》的存在,证明洛根丁战胜了“恶心”,充分利用了“恶心”,有了思考和写作的“陶醉”,连那“恶心”也成为赏心悦目的了。 脚下的大地崩塌了,也就是说,支撑、束缚洛根丁的人类文化灰飞烟灭,“我再也不在布城,我是在飘荡着”;眼前是个骷髅般的世界,意味着所有前人对宇宙的描绘、解释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这就是自由: “我是自由的:我再也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所有我尝试过的理由都站不住脚了,我再也想象不出别的了。我还相当年轻,我还有相当的精力可以从头做起。”洛根丁赤条条的,放眼望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创造自我吧,创造世界吧。 萨特所理解的自由与众不同,它不轻松,不优雅,并非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欢谁就是谁,这自由是精神上的,伴随着孤独、怀疑、焦虑和“恶心”,自由就是“恶心”,洛根丁惶恐地自问:“自由,这就是自由吗?” 过去的洛根丁死了,一个崭新的洛根丁诞生了:“也许将来有一天,我恰巧回想到目前的这个时刻……也许那时我会感到心跳得更快,我会对自己说:就是从那天,从那时开始了一切。” 伦理学家为人规定了繁多的道德戒律,“不许偷盗”,“爱你的邻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不言自明、无庸置疑的,人来到世间都必须遵守,否则,即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人应该怎样活,先天地被规定了,这便是“本质先于存在”,而对洛根丁来说,先天的“本质”、“自身以外的命令”崩塌了,“自我”先于本质,“自我”决定自己的本质,人首先存在,通过其活动才获得自身的意义。 萨特一再强调人是自由的,人即自由,洛根丁的自由是彻底的、绝对的自由。 “恶心”是这样一种情感,它如此沉重,如果不克服,洛根丁简直活不下去,换言之,他必须自我拯救,此时,“恶心”转化为内在的动力。 离开布城前,洛根丁又到铁路饭店听那张唱片《在这些日子里》,这是一首由一位美国犹太人作曲、黑女人演唱的爵士歌曲: “这儿有两个人得了救:一个是那个犹太人,另一个是那个黑女人……他们在我的心中有点像是已故的人,像是小说中的英雄,他们洗掉了存在的罪恶。当然不是全部洗清了――但是已经尽一个人可能做到的做了。” 于是,洛根丁选择艺术创造。艺术创造赋予洛根丁的生命以意义,使人生成为必然,艺术创造其实就是重新阐释世界,填平深渊,消除“恶心”,将骷髅涂抹成彩色,使世界成为我的世界,成为我能够在其中感到温暖、适意的世界。 “自由选择”是萨特的一贯主张,洛根丁的自由选择的前提是“恶心”,是达到绝对自由之后的选择。洛根丁的选择是生死攸关的,要么成为创造者,要么作为偶然的自在,创作艺术品与撰写洛勒旁的传记同为写作,但有本质的区别: “必须能使人透过印出来的字和书页,猜出某些不可能存在的、超出于存在之上的东西”,作者也因此确定自己的存在。 在萨特看来,“恶心”不应是一次性的,创造是对“恶心”的克服,但并非斩草除根,彻底消灭,创造者主动地、不断地回复到“恶心”,“恶心”―创造―“恶心”―创造……这是一个永不停息的过程,创造者的非凡之处在于,他敢于正视“恶心”,承担“恶心”。 《恶心》之所以震撼人心,是因为萨特将自己的思想彻底化,推出令人惊骇、绝望的结论,拒绝任何的粉饰,不给读者以希望和安慰。 萨特为洛根丁设计的出路是艺术创造,但是,这出路也是虚幻的,从根本上说,人不可拯救,因为人是要死的,无论怎样,都阻挡不住死亡的临近,人的最终结局是虚无。 “三年前我庄严地进入布城。我输了第一回。我想赌赢第二回,我又输了,我全盘输了。这一下子我就懂得了人总是输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会赢。” 因此我们才在《存在与虚无》中,看到一句让人心惊胆战的结束语:“人是一个无用的激情。” 在自传《词语》里,萨特写道: “我在30岁时出色地干了一下,我在《恶心》中描写了――读者可以相信我是诚心诚意的――我的同胞们的那种毫无理由的、难以忍受的生存状态,而我的存在是不在其中的…… 后来,我又快乐地阐述了人是不可能的道理,我自己也是同样是不可能的,我与他人的区别仅在于我肩负着表现这种不可能的使命,而这样一来,这种不可能却改头换面成了我最内在的可能性、我的使命的目的以及达到我的荣耀的跳板。”[5] 人是偶然性的,我因揭示出人的偶然性而具有了必然性,人的最终结局是虚无,我因发现了人的结局的虚无而得到拯救,可是,这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偶然性和不可能,萨特的心太阴冷了。 《恶心》提出了后来萨特文学和哲学作品继续探讨的问题,是萨特哲学的真正源头,直到小说出版近三十年后,作者还深情地说: “归根到底,我始终忠实于一样东西,就是忠实于《恶心》……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本书。”[6] 参考文献: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12. [2]高青海李家巍.萨特存在给自由带上镣铐[M].沈阳:辽海出版社,1999.17―18. [3][4][5]萨特.词语.潘培庆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180.77 ―78.180. [6]杜小真.一个绝望者的希望――萨特引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21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