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人, 还未到十一月,我已经穿起了羽绒服,还需冲热水袋才能安睡,天气预报显示周六就会下第一场雪——预感今年冬天会很难捱。 最近的种种,要从何说起?我感到我已被所在的语言和文化拉扯到遥远的彼岸,以至于我的经验将不再与你相干,以至于我于你而言已成了汪洋上的一座孤岛,黑夜中的一稀星辰,仿佛能激起你心井的涟漪,其实并不能。 我从文学翻译讲起吧,我已经对翻译系主任 Aron 说: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切都始于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在译朱岳的《我不幸的女朋友》。Aron 说,Jianan,我需要你先把中文原文念给我听,逗号的地方小停顿,句号的地方停下来。 我念了第一个句子。 Aron 学英诗出身,精通土耳其语,英语,西班牙语和法语,并不懂中文,但是神奇的事情是,他可以抓住中文的“音乐(音部,节奏,抑扬,甚至语体风格等等)”,然后他说,“现在我会给你五种第一个句子的翻译版本,我想你告诉我哪个版本在神韵上最接近中文原句。” 就这样,我由着语感趋势,从 Aron 的演绎中“选”出了第一个段落时,我发现英语译文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视角,一个真实的叙事声音,小说里的“我”活了。 Aron 说,Jianan,你现在看到的是翻译与文学翻译之间的区别。 这个有如魔术揭秘的过程我答应将完整地写给国内的刊物,但我想说的是,事实上,即便知晓了这些技巧,我无法一蹴而就地化用到自己的翻译和写作中,因为我没有他的“眼睛”,也没有他的“耳朵”。 Aron 说,“你要有耐心,我已经在这个国家待了 35 年了。” 我固然知晓,然而令我焦虑的是:我有如坠入黑暗的深渊,在此之前,我以为凭借一己的努力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而今这种依靠自我折磨以期提高的方法不再奏效。无论是翻译还是小说创作,英语非常重视语体风格(register),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论文中很受用的大词放到小说里就显得很滑稽,让小说变得 essay-like,而我的 register 非常高,因为我的词句多是从乔伊斯、韦尔蒂、契佛那里化用来的,不仅异乎寻常的“正式”是一个问题,并且这些不同的声音会在我的小说里打架,使得我无法建立一个前后一贯的叙事声音。 Aron 说,Jianan,你去跟你的 workshop 同学说,please sit down with me. I need you to help me go over my work. The people in your workshop are the best writers in this country. 类似的话我的导师玛葛一年前就跟我说过,那时我们在 High Ground 喝咖啡。High Ground 简直是 workshop 学生的写作客厅,玛葛瞥了瞥周围的同学,对我说:我相信,就在这个咖啡厅里,就有很多同学愿意帮你。你可能无法用相同的方式回报他们,但是你总有其他方式表达你的谢意。 ——他们不知道:请求帮助,给人添麻烦,对我而言才是天大的难题。从小到大,我逞强,死撑,表面上的自尊实际是自卑,因为总感到自己不够好,总怕自己讨人嫌。 我不知道这个性格上的缺陷竟然有朝一日会成为我写作路途中最大的绊脚石。 我是在抖抖索索之中开始寻求帮助的。之前花了一个学期时间和 Aron 一起反复推敲,精工细琢的翻译被一家文学刊物接受,然而编辑发来的第一篇修订意见让我大失所望,他把很多地方改成了我已经弃置的“字面翻译(literal translation)”的模样,我要据理力争,但又必须确认自己的语感是对的,于是我在 workshop 课开始前请同学基能帮我看了第一页,他只动了两个地方,但让我大开眼界。 他把“When she heard my footsteps, she turned and smiled at me”改成了 “She turned and smiled at me when she heard my footsteps.” 他告诉我:We are now more in his (the narrator’s) point of view ——我们现在更接近叙事者的视角。从叙事者“我”的角度,“我”是从女友转头对自己微笑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听到了自己的脚步。 这个改动让我叹服。 另一处是: “No, you have it.” She strained to prop herself up. “You need nourishment. You eat it.” “Let’s each take half, or I won’t eat.” 基能把这三句改成了: “No, you eat it.” She strained to prop herself up. “You need nourishment. You have it.” “Let’s each take half, or I won’t eat.” 基能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改,但是我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竟然明白了,中文的原文都是“你吃吧”,但搬迁到英语显得累赘(所以才有了前一稿把第一个 eat it 改成 have it),而且两个人物的声音无法分辨,如今基能调整以后,两个人的用词不同,声音会有不同。 基能本人也从事法语文学翻译,如今我请他每周课前都提前来工作坊帮我看句子,他欣然答应,他说:This is a lot of fun. I’d like to do it anytime. 有了这种愉悦,我找到了艾博,这是继 Aron 之后另一个改变我人生的人。艾博是我上学期非虚构研讨课的同学,来这里之前,他是耶鲁辩论队的教练,通晓各种语体风格。他不苟言笑,以至于我每周去找他帮我逐句看我的小说时都感到缺乏自信,觉得自己的英语真是烂透了,竟然还在 workshop 里写作,真是荒谬——我想,这也是我在 workshop 同学面前的感受:我不够格待在这里。 这个礼拜一,我们的 meeting 正好持续了一整个月,我们忽然生出了聊天的兴致,没有修句子。从写作聊起,聊到各自的未来打算,聊到他所在的非虚构项目。他说:你要有自信,我看了你的写作这么长时间,你的小说很棒,只是你还不知道日常语境的表达而已。 此前,羞耻、骄傲、自卑交织在一起,使我无法向同学开口请他们帮我解决如此基础的语言上的疑问。 艾博问我,记不记得之前有几次他支持我改回自己的原句? 我怎么会忘记? Silently, Grandpa had dragged himself to the cupboard, picked a package and plunked down the noodles in a stainless saucer. The gas burner popped. Yet it was not even lunch time. 这段之中的“The gas burner popped”在先前我请 Aron 教我如何 tighten up 句子时被他“整合”到了前一句,成了“plunked down the noodles in a stainless saucer on the gas burner”。我把原稿给艾博,说,我有点喜欢原来 The gas burner popped。 “这句话的场景感很强,你一定要留住!句子紧凑是重要,但是不能约去这么好的句子。” 还有一回,我要写一对校园情侣总是在公众场合粘在一起,我最初的选词是 sticking around,太过中性。艾博跟我确定我需要这个词具有的 connotation 之后,建议用 cuddling。我大概是皱了一下眉,说了句:Well, it’s fine. “Then we won’t use it. We need to make sure it’s perfect.” 到了后一周,我带了我的选词去找他,我的词是 melted together,我说我需要一个词“sound odd in a pleasant way”,他的眼睛亮了,说,这个词正是你所要的。 在这周,他又在我踌躇的时候支持了我的决定。我的小说里有一段雨景的描绘,是我的 workshop 同学公认的最爱段落。段首句我用了一个非常罕有的词:Drops of rain began to impinge on their heads. 拿到同学的反馈稿时,发现他们多在这个词下面划了线,这是我的老问题,register stilted。给艾博看句子时,我已经改成了 fall。 出于信任,我询问他对我原先选词的意见。艾博马上说:我支持你用 impinge,你要知道,有多少 Drops of rain began to fall on their heads,但是 impinge,很少人会这么写,而且具有 fall 不可能有的强烈的不安的情感指向。而且,你的这个段落是小说里情感最饱满的段落,段首句 register 升高不会影响叙事声音的一贯性,而是提示读者,这个场景有事情将要发生。 impinge 是我从乔伊斯那里盗来的。艾博不知道,他的支持不仅让我对这个句子有了信心,还在于对我阅读轨迹的指引。我仍然在一本一本地读经典,我找到有声书,跟读,然后抄,然后背,水蛭一般吮吸我所有的闲暇——我甚至怀疑我从这些经典里拼凑出怪怪的语言是不是一条正途,或者我应该把时间全花在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上,可以“速成”? 改回 impinge 的那一晚,我继续我这周的跟读——福克纳的《在我弥留之际》(补:刚从翻译课回来,美国同学在课件讨论,他们认为福克纳是个高中课本里的人物,没有人再读了),我知道我必须读经典,因为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里没有人会用 impinge 这样的词,这样的词必须从大师那里学来,有朝一日,是这些词,是这些句子结构,是这些口吻成为我写作给养的源头,速成的东西很快就消耗殆尽了。作为一个外国人,我比英语母语者需要更多的养料。 自从开始向 workshop 同学请求帮助时,时时陷入感动。上周我问和我同住一小区的阿丽莎能否每周帮我看句子,我说我会支付酬劳(天知道这有多耗时间,有时我们会在一个句子结构上磨掉半个小时,仍然没有结论)。阿丽莎连续回了两条短信:不要给我钱。我很乐意跟你一起看句子,这会很有意思。 这周和艾博的 meeting 结束后,我们正在修订的这个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了,他突然问:这个小说之后,你还有其他东西要我一起看吗?我说有。他说,太好了,我怕就这么结束了。 ——我也怕。 这是我日日的感激。我所在的 workshop 历来以竞争激烈出名(你可以认为,这是个美国年轻作家的选秀场,每个月都有经纪人来物色“投资对象”),即便今天,我还是可以感到竞争的暗潮,但或许因我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对同学构成任何竞争的威胁,我反而受到了恩待。 我跟 Aron 说,如今我最大的愉悦就是来自修句子,to see how English functions on a granular level,也见证美是如何在语言中诞生的(我完全理解了唯美主义作家的信条,有了美,还在乎什么其他?)。我不再去想我能否真正用英语写出一部长篇,也不再去想能否有一天也有经纪人找上我——我已经找到了我(可能是毕生)的幸福。 Aron 开玩笑说:You are hopeless。 因为这周布置学生读黑泽明自传《蛤蟆的油》的英译,我特意找来了黑泽明的采访视频,有一段他说给日本青年导演的话很有道理: “如今,年轻人刚起步,就在琢磨要赶紧到达终点。但是如果你去登山,教练告诉你的头一件事情就是不要去看峰顶在哪儿,盯着你脚下的路。” 我是快乐的,唯独无法治愈对你的思念, 是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