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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我是李白的外一首

http://www.newdu.com 2018-06-11 中国诗歌网 洪烛 参加讨论

    唐诗之路,指的是从钱塘江开始沿浙东运河经绍兴、上虞和浙东运河中段的曹娥溯古代的剡溪(今曹娥江及其上游新昌江)经嵊州、新昌、天台、临海、椒江以及余姚、宁波、东达东海舟山和从新昌沿剡溪经奉化溪口至宁波的具体的一条道路。又叫浙东唐诗之路。
    唐诗之路从柯桥、绍兴、上虞、嵊州到新昌,再到天台山、临海延伸到温岭,为主干道,还有一条支线,从奉化到宁波到余姚。新昌正处于唐诗之路干线和支线交接处的中心地段。2007年我与叶延滨、舒婷等诗人应中国诗歌学会邀请,参加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新昌采风活动,来之前对新昌一无所知,还傻傻地问一句:“新昌有什么?”张同吾和祁人不约而同地回答:“有天姥山。”我立马想起李白的诗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看来这座县城不简单,手里有大牌:李白是唐朝的一张王牌,而《梦游天姥吟留别》又是李白的一张王牌。
    这条唐诗之路上,已有会稽、四明、天台三座名山。可自从李白写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山就成为名山中的名山:一座横空出世的诗山。
    其实天姥山六朝时期就成为道教的一个载体,天姥即王母,从昆仑山传过来的。当时传说住在昆仑山的西王母,与东边的东王公也就是玉皇大帝相配,强强联手,使道教得以风行。渴望得道成仙的李白,正是冲着这个王母来的:他不只爱山,更爱住在山上的神仙。当他献诗一首,天姥山就不只是仙山了,还是诗山。而李白也不只是诗人了,更是诗仙。也有人说李白写《梦游天姥吟留别》时,刚游了泰山.为什么要写《梦游天姥》呢?因为泰山没有王母,天姥山才有王母这文化积淀,李白在泰山下面梦游天姥,也算弥补不足。此诗又题作《别东鲁诸公》,是李白被排挤出长安的第二年,即天宝四年(745),准备由东鲁(今山东省南部)南游越中时,题赠送行的山东好友们。“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到哪里都能应景抒情、即兴赋诗,惟独《梦游天姥吟留别》,是“预先写出的游记”,完全凭想象发挥。人还未到,心已经到了,诗也到了。
    李白一生四入浙江、三至越中、二登台岳,成为这条唐诗之路最著名的游客。天姥山是最让李白神往的,也最大程度满足了他探险寻幽的愿望:“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明明是梦游,却跟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到此一游的人,还要感动与震憾。这首诗还使人记住了谢公屐,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发明的登山鞋。李白穿上了,也很合脚啊。他不是在步谢灵运之后尘,而是给山水诗闹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比山水更伟大的,是人;比日月更灿烂的,是心;比世界更美丽的,是梦。那才是风景中的风景。
    新昌了不起啊,拥有天姥山,就等于拥有李白,拥有李白的魂。白居易也把沃洲湖与天姥山比喻为眉目传情:“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2007年我乘机械船周游沃洲湖。沃洲湖很大,船行半小时,才找到李白上岸的码头。我在笔记本上写过一段“豪言壮语”:沃洲湖,我把你当成西湖的姐姐,也就等于把你当成西施的姐姐,流落民间,荆钗布裙,只被几位老而又老的诗人赞叹过。很难说:他们的吟咏使你更美了,还是你的美使他们变得年轻了?深山里的美人,知道李白怎么说你吗?知道杜甫泛舟湖上怎么想的吗?知道今天来的是谁吗?是我呀。这个无名的小诗人,对你一见钟情,梦想写出仙乐飘飘的诗篇,成为李白与杜甫的第三者。“啥文学史啊,除了李白就是杜甫,老百姓已不知道还有第三位诗人。下面该看我的了!”瞧我腾云驾雾时说的狂话,这种力量是你带给我的。
    “一座天姥山,半部全唐诗”。此言不算夸张。天姥山吸引了451位诗人到来,留下了1500首诗。在全唐诗里,堪称倾国倾城。当然,这不无李白的功劳。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为天姥山作了最好的软广告。甚至到了2007年,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新昌采风,说是拜访天姥山,又何尝不是为了追寻李白的履痕?李白在天姥山,找到谢灵运的木屐。我在天姥山,找到李白的大脚印。李白在我想像中是赤脚的诗仙,他的诗是裸体的,他的人是透明的。你看见了吗?李白的大脚印,给天姥山盖上最好的图章。
    《全唐诗》若剔除李白的作品,会打多大的折扣?诗歌史若少了李白这个人,会打多大的折扣?李白若没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他自己会打多大的折扣?“你最喜欢李白的哪一首诗?”好让人为难的问题。有人会在《将进酒》与《月下独酌》之间犹豫,有人会在《秋浦歌》与《行路难》之间徘徊……对于我别无选择:永远是《梦游天姥吟留别》。它简直比李白本人还像李白:一个刑满释放的谪仙,穿着拖鞋,迫不及待地冲出世俗的牢狱。大门口有人来接:他的哥哥青山,他的妹妹绿水,等他快等白了头……我眼前的天姥山跟李白的梦境相比,会打多大的折扣?对于李白,梦境就是打了点折扣的仙境。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的标志性建筑,李白是中国诗歌史的标志性建筑,唐诗是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标志性建筑。我左手地图右手诗集,到处找谢灵运故居:“谢公宿处今尚在”,李白找到了,我没有找到。只找到县城里一家鞋店,可惜里面没有谢公屐出售。这就是广告效应:李白读了谢灵运的诗,而来天姥山,我读了李白的诗,而来天姥山。天姥山不识字,同时代的人又不识货,“诗都是留给后人读的,哪怕只有一个读者……”
    孟浩然寓居绍兴期间,于公元731年腊月初八到新昌大佛寺礼拜,喝了腊八粥,惊叹大佛寺的盛况:“松柏禅庭古,世界楼台稀。”可见当时大佛寺就建有稀世之楼阁了。李白与孟浩然是铁哥们,甚至堪称孟浩然的铁杆粉丝:“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李白游浙东,有两大寄托,一是天姥山,二是孟浩然。他经过孟浩然在绍兴的寓所而未遇,才转奔天姥山。“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这肝胆相照的镜湖,宋朝以后才改名为“鉴湖”。近代又出了女侠。水陆两栖的月亮,一定姓李。它是李白喂养过的宠物,把诗人从绍兴一路送到剡溪。它哪里知道,自己迎送的只是一个影子。“诗人与你我有什么不同?他的影子都会制造更多的影子……”今天,在李白面前,我不算诗人,仅仅作为诗人的影子,尾随而来。“李白的影子都有骨头的。信不信?”镜湖又叫鉴湖。很久以后,或很久以前,一位叫秋瑾的女侠,把磨快了的月牙从刀鞘里拔出:“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写下这句很对得起李白的诗。
    2007年中国诗歌万里行就是沿李白的路线走进新昌。这条唐诗之路,又连上了新诗之路。我写了2800行长诗《李白》。被《十月》等报刊选载。
    转眼到了2017年,应邀参加绍兴市作协诗歌委员会和新昌县作协主办的作家采风活动,我重游故地,尤其是深入地处新昌县南端、西与金华市磐安县毗邻、南与台州天台县接壤的回山镇。在古老的唐诗之路上,这只是一个小站。回山地区因四围皆山而古称围山,历代相称衍化成“回山”两字。今天,这个地名对于我却有了新的意义。我也是在回山啊:天姥山,我又回来了。
    此地每当夏秋早晨,山谷中层云叠出,经朝阳照射,状如彩烟,故又俗称“烟山”。回山镇宋至清属彩烟乡。清宣统二年属南区彩烟乡。我想起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我几乎相信李白来新昌拜访天姥山时,一定路过回山,至少梦见过,否则怎么把这座“烟山”描写得如此传神:“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所谓的烟霞,因为添加了李白梦幻的色彩,显得更加迷离生动。
    这一回是回山镇邀请我的,我又把唐诗之路重新走了一遍。从山阴到剡中,车轮是卷轴,殷勤地滚动,祖传的山水画铺开了一半,另一半隐藏在云雾深处,想念着尚未画出的花鸟。迎面而来的泼墨,将我淋湿。我快成为画家笔下的人物。夜色降临,车灯照不到路的尽头。只把眼前的景物给放大,让人误以为这就是全部:路的尽头还是路。司机随口说道:“李白当年就从这里走来……”他是骑马还是坐轿?够快的。为什么至今赶不上他?神情恍惚,不知该怎么下笔——“千山万水,哪里有给我留的空白?”加把劲儿,再往前该是天姥山,正需要这么一大块镇纸,把被风掀起的画卷摁住。
    在唐诗之路上,天姥山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回山镇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逗号,可这小不点儿的逗号,同样耐人寻味。
    夜宿回山镇,我从电脑里调出初访新昌写的长诗《李白》,继续着十年前的思路,回味李白与天姥山的关系。为神仙所不容,为科举所不容,为朝廷所不容,为幕府所不容,为庙堂所不容,为权贵所不容,在贬谪人间之后再次遭到放逐,李白只能投靠山水了,一气之下,成为诗江湖的老大。即使为山水所不容,他还有诗。即使为诗坛所不容,他还有酒。即使为酒馆所不容,他还有梦,作为借宿的别墅。别小瞧李白,他的出路多着呢:后半夜,他离家出走,直奔天姥山……李白必须背叛皇帝,才能忠诚于自己。必须背叛长安,才能忠诚于江湖。必须背叛神仙,才能忠诚于人间。必须背叛现实,才能忠诚于诗与酒。《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一次美丽的哗变。他是被逼上天姥山的:凡俗的重重阻挠使诗人喘不过气来,只能把世外桃源当成自己的氧吧。好舒服啊:诗来自于深呼吸。李白,昨夜你梦见黄鹤楼,旁边新架起的电视发射塔,是否也逃不过你的千里眼?李白,今夜你又梦见天姥山,是否同时梦见正走在盘山公路上的我?对,就是那个跟在旅游团后面、因为想入非非而掉队的小小身影!我知道自己来到李白的眼皮底下了……这是我的一千零一夜。而你已记不清做过多少梦,包括死后的,包括梦中的梦……“相信吧,梦做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在天姥山下的回山镇,半梦半醒之间,我写下短诗《李白路过的回山镇》:“一朵荷花回头,看见了蜻蜓/一只蝴蝶回头,看见了梁祝/一首唐诗回头,看见了李白/李白也在这里回过头啊/是否能看见我?我是李白的外一首/一个梦回头,就醒了/一条河回头,意味着时光倒流/一条路回头,一次又一次回头/就变成盘山公路/一座山也会回头吗?/那得用多大的力气?/回山的回,和回家的回/是同一个回字。即使是一座山/只要想家了,就会回头/我来回山镇干什么?没别的意思/只想在李白回头的地方,喝一杯酒/酒里有乾坤,也有春秋/这种把李白灌醉的老酒,名字叫什么/还用问吗?叫乡愁……”
    这首诗里,我自己最喜欢这一句:“李白也在这里回过头啊,是否能看见我?我是李白的外一首。”觉得有点李白的气势。
    李白,我又来到你梦游过的地方,把曲折的诗行重走一遍,你押的韵太陡峭了,差点崴了我的脚。趁着月亮没老,尽可能把自己想像成你,或你的替身:“听,哥们就要朗诵了……”可惜历史不允许第二个李白诞生。它说:“有一个就够了!”
    我只精神了那么一小会儿,又恢复成一个俗人。别看我写了这么多年诗,跟李白相比,其实离俗人很近离诗人很远。即使我相信自己就是李白,天姥山也不相信。
    《李白路过的回山镇》,其实还有姊妹篇:《回山镇的荷塘月色观景台》。都是我2017年重游天姥山在回山镇所写。陈列如下,供读者比较我一口气所写两首诗(像硬币的正面与背面)的高低:
    燕昭王的黄金台,哪里比得上
    李太白的观景台?
    天下很大,大得没边儿
    又很小:比小镇还小,比荷叶还小
    比荷叶上滚落的露珠还短暂
    酒一样的月色,太白
    梦一样的夜雾,太白
    白衣飘飘的李白,太白
    一张白纸,画一枝青莲就满了
    可一个李白,还想摇身变成
    一千个李白
    秦时明月汉时关,合伙打造了黄金时代
    唐朝成为白银时代,啥也不靠
    只因为有一个李白
    只因为有一个李白,心就变大了
    世界就变小了
    我号称自己“是李白的外一首”,属于狂妄。《回山镇的荷塘月色观景台》,却真的是《李白路过的回山镇》的外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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