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语考证评《汉语外来词》
史有为先生对外来词素有研究,早年与他人一道合作编写了《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这是我国最有影响的汉语外来词词典。在这之后史先生又出版了《异文化的使者——外来词》(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这几年,我们还不断地见到史先生的许多有关汉语外来词的文章(在香港中国语文学会的《词库建设通讯》上,他就发表了10多篇,详见该刊第1、7、8、10、11、12、14、17、21期),这些文章有的还引起了很好的反响。今年年初,史先生又出版了《汉语外来词》(商务印书馆,2000年,以下简称《外来词》)一书。史先生除研究汉语语法外,仍挤出时间研究外来词,这种执着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 黄河清 在1991年出版的《异文化的使者——外来词》中,史先生主要是以历时的方法,对外来词的历史源流进行了疏理、分析 ; 而《外来词》则是历时、共时并举,可能作者感到,这样更有助于对外来词进行全面而深入的分析。例如,对外来词进行分类,有功能上的分类,结构上的分类,还有从外来词的来源进行分类。前两类需要用共时的方法,最后一类则需要用历时的方法。只有多种分类齐头并进,我们才能从各个侧面看到外来词所具有的一些性质、规律,而《外来词》正是这样做的。 对于外来词的词源考证,作者也作了不少努力。在《外来词》第四章第45节“源自日语的外来词”中,作者利用了沈国威的一些词源考证成果(作者对此有说明,见第四章注释②),对铅笔、天主、基督、审判、使徒等词的来龙去脉进行了描述。这些一向被看作是来自日语的外来词,事实上是汉语中先有的。这些词是在中国产生,然后再流传到了日本。虽然这利用了别人的成果,但史先生仍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例如,“基督”一词。史先生从语音上分析,认为这个词不像是源自日语,倒更像是从葡萄牙语Cristo/Christo音译的粤语词。史先生的这一观点,可以在史料上得到佐证。我早几年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就见到“基督”一词的书证:“当日,我救世主降生,有贤人自东方寻至犹太国,问其星之安在。有云:‘吾在东方,曾见其星,今来伏拜之耳。’王闻言骇疑,暨京都之民皆然。故召祭司首人,并民中书士等,议而问曰:‘基督何生?’伊指其邑矣。”(见爱汉者等编《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37年,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影印 本,第305页)在这之前,汉语中将基督叫做“基利士督”,例如: “耶稣基利士督大五德之子。”(见1823年马礼逊的《新遗诏书·马窦传福音之书》,香港圣经公会,1997年重印本,第1章,第1节)“基督”一词的源流可能是这样的:先是“基利士督”,然后简化为“基督”。由于“基督”是一个双音节词,又上口,于是在中国流传了开来,而且还进入日本。 史先生并没有因为中国从此可以收回一些词语的“创词权”而在字里行间流露出自豪之情。他很冷静,因为这是语言研究,他所面对的是客观事实。比如,他认为下面这些医学用语不是中国影响日本,而是日本影响中国:白血病、鼻翼、剥离、大气污染、关节炎、巨细胞、抗体、麻醉药、牵引、弱视、色盲、糖尿病、听力、血压、中耳炎,等等。史先生虽然没能最后确定这些词语是否真的来自日语,但它们却是外来词词源考证中不大有人提及的一些词语。只要我们顺着史先生的思路,这类词语还可以举出好多。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近现代中日两国共用词语的考证是汉日词语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另外,《外来词》对汉语外来词的一些术语作了十分详尽的考证,这是同类著作中所没有的,综合起来有这样一些结论: “外来语”最早见于1902年 ; “借入语”最早见于1905年 ; “借用语”最早见于1914年 ; “借字”最早见于1950年 ; “借词”、“外来词”最早见于50年代 ; “借语”最早见于1967年。 从总体上讲,我国目前对汉语外来词,特别是对近现代汉语外来词的研究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因此,在讨论外来词时,可利用的成果不是很多。可以想像,《外来词》在编写时也必定碰到同样的问题。如该书第五章“外来词的走向与规范”,这一章是以作者曾参与编写的《汉语外来词词典》为基础材料,对外来词的走向作了多角度的分析。但是,《汉语外来词词典》的出版已经16年了,现在看来该书存在着许多不足。因此,在这样的基础上对汉语外来词作宏观分析、量化统计,其所得的结论多少有些问题。因为汉语毕竟16年过去了,词语的变化又是语言发展中最快的一个方面,而特别是外来词,变化更为迅速。因此,《外来词》中诸如各种外来词使用率的统计,科技新字的计算以及音译词与意译词比例的测算,等等,这些数字的统计,作者虽然花了许多精力,但它们至多只能反映16年前的情况,与现在汉语中外来词的实际情况肯定有着距离。 书中作者还对意译改为音译的现象作了总结,归纳出三种现象(见第188-189页):第一条是,“由于意译形式不能准确表达而单纯改换成音译的”。所举的例子有:总会→俱乐部。其实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总会”可以表示俱乐部,也可以表示夜总会。事实可能是,“总会”这词后来变成两个词:一个是音译词“俱乐部”([英]club); 一个仍然是意译词,只是稍作更改,成了“夜总会”([英]nightclub)。还有一种可能是,“总会”变成了“夜总会”,而另外又产生了一个“俱乐部”,与“总会”没有关系。第二条是,“有的实际上是同时有音译和意译两种形式,最后选择了音译,并非真正更换”。可惜在这一条下,作者没有列举词例。没有例子来佐证,这一条的论断就难以使人信服。第三条是,“有的则是两者并存,各有适用的场所,尚未分出胜负”。所举的例子有:费厄泼赖/公平竞争、公平对待。作者说:“音译用于文艺等特殊场合,意译用于一般场合。”但这是三、四十年代的用法,现在这两组词语已分出了胜负,“公平竞争”取胜。 这三条总结,除第二条外,应该说还是有道理的,只是所举的个别例子不大妥当。汉语中意译外来词变成音译外来词的例子有不少,如果要总结的话,可能不止这三条。例如Indian曾译作“红印度土人”、“红印度人”,是后来才改换成“印第安人”。这是由于中国人在后来知道了Indian不是印度人,而是美洲土著人,Indian指错了(哥仑布以为他所发现的美洲就是东方的印度大陆,因此那块大陆上的人在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中就分别叫做Indio和Indiada),于是Indian不再意译了,换成了音译“印第安人”。类似的例子还有Greenland。开始时汉语中把这个词意译作“青地”、“青蓝国”、“绿兰”、“绿地岛”,后来发现Greenland只是虚有其名,它其实终年冰天雪地。于是为了避免误解,改成了音译“格陵兰”。 这又是意译到音译的一类例子:发现原词所指有误或与事实不符,于是将意译改成音译。 此外,《外来词》中所说的有些词语的出现时间可能晚了一些。例如,在第63-64页中,把“沙”、“伯理玺”、“甲必丹”、“加非”说成是“严译中的外来词”,其实这些词语在严复《天演论》(1898年)等译著之前就有了: 沙 例如:“俄人称君曰沙。”(1897年,张士瀛《地球韵言》,湖北:务急书馆,第2卷,第13页阳面) 伯理玺 例如:“十八日未正,法国御前接引大臣穆纳以朝车一辆从驱数匹来迎。余率参赞官、翻译官暨松生、开生、仁由等同至。勒色宫门外陈兵一队,奏笳鼓军乐以迓客。余入其殿,三鞠躬而进。伯理玺向门立待,亦免冠鞠躬。”(1879年,曾纪泽《使西日记》,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杭州:杭州古籍书店,第19册,第11帙,1985年影印本,第12页阳面) 甲必丹 例如:“富商大贾,获利无穷,因而纳贿和兰,其推举有甲必丹、大雷珍兰、武直迷、朱葛礁诸名目,俱通称甲必丹,华人或口角或殴斗,皆质之于甲必丹,长揖不跪,自称晚生。”(1791年,王大海《海岛逸志》,载《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杭州:杭州古籍书店,第13册,第10帙,1985年影印本第479页阳面) 加非 例如:“桌上设糕点三四盘,面包片二大盘,黄奶油三小盘,细盐四小罐,茶四壶,加非二壶。”(1866年,张德彝《航海述奇》,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重印本,第456页) 又如,在第63页,把下面这些词当作是《海国图志》中出现的新词:公司、磅、新闻、国会、贸易、出口、铁路、法律、政治、文学。其实这些词在《海国图志》之前就有了(为节省篇幅,有关这些词语的书证不再一一列举了)。在第108页,说“语法”是40年代时,汉语从西方语言直接意译的。但据马国强考证,405年汉语中已见“语法”一词(见马国强“关于‘语法’一词出现的年代”,北京:《中国语文》,2000年第2期,第188页)。 《外来词》中所举词语例证见晚的现象,在一些论述词语的著作中也十分普遍。在一些词典,甚至是权威词典,也有这样的问题。史先生对此很有感触,他在序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好,我们不妨摘录于下: “词典内不是书证欠缺,就是所引书证太晚,而且不注明年代,不知去何处寻找,教人好一番苦恼!其实,注明年代,于编者只是举手之劳,却予人无限方便。哪一年我们的资料记录好了,保管好了,整理好了,利用好了,工具书能确实从读者、用者方面设身处地考虑周到了,我们学术水平迅速而持久的提高才真正有了保障。” 从外来词词源考证的角度,来评述《外来词》,我们发现它有一些独到之处,特别是有关外来词各种名称的考证,本书实为首屈一指。当然书中也有一些不足,如所用的素材不是很新,一些很有学术价值的论著没有利用起来。例如,作者虽然利用了意大利F. Masini,日本沈国威的一些著作,但其实他们还有不少著作,史先生没有利用。此外,荷兰的K.Kuiper,日本的内田庆市的著作,以及国内的《中国科技史料》和《自然科学史研究》,也不见于《外来词》的“主要参考文献”。假如这些书刊能利用起来,那将会大大提高《外来词》的学术质量。另外,书中还有一些印误,如第103页顺数第6-7行的“比如可以说‘太幽默了’,‘幽默极了’,‘幽不幽默’、‘幽了他一默’”,句中既用了逗号,又用了顿号。又如第166页顺数第11行中的“他们”,应为“它”,等等。相信这些问题在再版时会得到订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