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甘丹·梅亚苏 译 | 吴燕 只要我们相信存在之物存在,且以这种方式存在的背后必定有其原因,就等于持续助长迷信的力量。所谓迷信,指的正是对一切事物背后隐藏的语言难以尽述的理由的信仰。既然我们永远无法发现或理解这一理由,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相信它,或者热切地渴望去相信它。只要我们将我们对事实性的接近看成通过思考发现其内在界限或发现其无法揭示终极理由的行为,我们对形而上学的舍弃最终就只能是变相地为各种不同形式的宗教性—其中包括了最令人担忧的宗教性形式—招魂。只要我们还视事实性为思考的界限,那么凡是超越此界限的就都只能交由虔信支配。于是,为了阻断形而上学与信仰主义之间此消彼长的关系,我们必须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非理由的认识,不再将其视为我们对世界带着缺憾的理解与把握,而是将其转变为世界真实的内涵。我们必须把非理由投射到诸事物自身,并从我们对事实性的把握中发现绝对之物之真正的知性的直观(intuition intellectuelle)。之所以是“直观”,乃是因为我们实际上是在存在之物中发现了偶然性,而该偶然性除了自身之外不受制于任何其他东西;之所以是“知性的”,乃是因为此偶然性于事物中,既不可见亦不可感,只有思考方可进入它,正如它进入混沌中一般,而此混沌正潜藏于诸现象表面上的连续性之下。 这可能又一次颠覆了柏拉图主义的努力,然而它却从根本上不同于那些我们所熟知的尝试。尼采的做法是,废弃理想性的不变的世界,而肯定万事万物可知可感的生成变化。这里所说的努力与尼采的做法不同,但它同时也不仅仅是废弃了传统哲学对感觉的幻觉与现象的时间发出的谴责。我们所要做的,是要彻底舍弃柏拉图主义与反柏拉图主义之间共同的信仰,即认为生成变化是属于现象的,而知性则是属于不变者的。同时,我们还要经由知性的直观,公开批判可感知的生成变化中不变论者的幻觉,即对生成变化之中拥有不变或恒常的法则的幻想。在这里,思辨令我们看清支撑着经验现象方方面面的完全可知的混沌,并由此将我们从经验论的恒常之物之现象的稳定性中解放出来。 前面说到,只要我们继续相信,事物以此方式而非彼方式存在是有理由的,我们就会将这个世界解释为一种神秘现象,因为没有哪一种理由有可能被保证为真。但是—现在我们谈到接下去最重要的部分了—对必然性理由的要求,并不是由于某种思想骗局,或者理论性的怯懦。它事实上来自于对事实论的严谨的拒斥,而这种拒斥的基础又是对事实论的很明确的决定性的反论。假如我们希望为我们的思辨性方法获取哪怕是最少的可信性,那么我们就必须对该反论做出详细的分析与辩驳。 反论如下:不但事物是偶然的,就连自然法则也都是偶然的。这样的主张看上去非常荒谬。因为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这些自然法则实际上会无缘无故地在任何时刻突然改变。 的确,事实论性原则一大不可回避的后果,就是它肯定诸自然法则的实际偶然性。假如我们真的主张,一切在我们看来没有理由这样存在的事物,实际上也没有这样存在的必要理由,而且也实际上能够毫无理由地改变这种状态,那么我们就必须认真严肃地主张,诸自然法则也是可以改变的。这种改变不是因为某些隐而不显的至高法则—我们大可以将这种法则称为法则变更的法则,并将其解释为支配着一切下级变更的神秘且不变的恒常量—而完全是毫无理由的。 不过,反对意见还将指出:假如你接受了上述观点,那就意味着你必须期待事物以最随心所欲的方式时时刻刻发生变换;而感谢上苍,这至今为止尚未发生,事物仍然保持着日常的恒定状态。我们这些支持该观点的人,应该会成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身边的事物会突然之间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发生改变,并在一天结束之际对一切如常额手称庆—当然了,至于晚上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这种对现实以及与世界之关系的理解看起来是如此荒诞不经,以至没有谁真能将它贯彻下去。我们都听说过那句古老的谚语,其中提到假如有一种主张,不曾在某时某地被某位哲学家努力维护过,那么它就算不得谎言谬论。我们的反对者大概会刻薄地评价说:你们已经证明那句谚语是错的了,因为有一种谎言谬见是有史以来从未被人主张过的,而你们已经将其发掘出来并昭告天下了。 我们的反对者将会因此得出结论,自然法则的背后实际上的确存在着某种必然性。正是这种必然性的存在,制止了一切任意的无秩序。这一实际存在的必然性,是无法单纯地从逻辑或者数学里推导出来的—因为我们可以毫无矛盾地构想出在我们生存的世界之外的数量众多的其他物理世界—于是我们就只能得出,世界背后的必然性,乃是逻辑— 数学的必然性以外的、纯物理的必然性。要给予这样的必然性一种可理解的理由是永远不可能的。但是—这才是反对意见的关键所在—如果以物理的必然性充满谜团为借口将其放弃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同时放弃我们生存之世界的明确无误的稳定性。为什么呢?一个丧失了物理必然性的世界,将在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地点,被毫无关联且数量庞大的可能性撕扯。这样的话,这个世界里哪怕是最微小的物质颗粒,都将被卷入一场内爆之中,从而进入极端无序的状态。换句话说,假如物理法则确实是偶然的,它会为人所知的—而我们甚至可能不再在那里知道它。因为这种源自偶然的无秩序,无疑早已将一切意识尽皆消解,同时消解的还有这个被作为意识感知对象的世界。所以说,自然法则之稳定性这一事实,似乎已经足以驳斥自然法则可能的偶然性的想法了。当然了,退一步来说,除非我们将这种稳定性归功于令人惊异的巧合:是巧合让我们得以安稳无事地在几乎毫无瑕疵的稳定性常量中生存至今。由巧合构成的统计学上的奇迹,尽管足以让我们感慨叹服,但这奇迹的崩塌也依然时时处处可能发生,这足以让我们不寒而栗。 然而,我们要认真、尽力地去捍卫的,正是物理法则的真正的偶然性这一主张。但我们并不会因此就为自己生活在稳定的世界中而时时刻刻感谢上苍。理由是,尽管我们认为自然法则确实能够毫无理由地改变,但和其他人一样,我们并不期望它们会不间断地发生变化。换言之,我们真诚地认为物体确实可能且无任何理由地以最任意的方式运行,但同时仍然不改变我们与事物之间可能有的普通日常的关联。这是完全可能的。 这才是我们必须尝试论证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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